斬在了那樣一棵在九境成果已久,卻始終不得搖落的道樹之上。
於是道樹被斬斷,作為其基石的天地根同樣被斬碎,一切數十年積蓄的修為,在那一刻,化作了滔滔之水,重新填滿了那一片乾涸的道海。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隻是今日風雪之中,這個三十六歲劍修的穀神死了。
被他自己一劍斬碎,換取了最後的一點力量與劍意。
是以一身元氣充沛,一身劍意浩然,隻是一切都在極為迅速的消散著——修行者的天地根一旦消失,一切元氣自然便猶如大流之中的無根浮萍,四散而去。
南德曲沒有猶豫的,抓住了一些逸散得最為磅礴的那一個點,將那一劍送出。
莊白衣亦是沉默的看著自己那個並不熟識的師弟。
破而後立,破釜沉舟,意氣風發,慷慨決然。
這些當然都是故事裡很好的字句。
隻是天下沒有你慷慨了我便必須要失敗的道理。
勉強破九境之劍,固然聲勢浩大,在這樣一場風雪裡,足夠讓那個肩負著山門之前阿彌寺殘留佛法神通的莊白衣有著壓力。
隻是,大概那依舊是不夠致命的。
當初在東海畔,某個白衣劍修高崖借劍意一劍斬下的故事裡,某個叫做鐘掃雪的劍修一劍攔下了那個快要入七疊的道修,而莊白衣一劍挑飛了鐘掃雪之劍。
倘若不是磨劍崖上的女子一劍而來,大概故事會有著不一樣的走向。
這樣一個五百年前叢刃收下的妖修弟子,哪怕說著自己天賦一般,終究也不可能差。
差點在幽黃山脈斬殺負傷的卿相之人,當然境界也是極高的。
所以麵對著那一劍——那是雲破月,人間劍宗繼承磨劍崖劍式之中,極為淩厲的一式。
橫雲破月。
莊白衣並沒有什麼驚惶之色,隻是依舊平靜的拖劍站在風雪裡,一身劍意,也一身經文纏繞,這個劍修吸引了這條風雪古道上的絕大多數佛音鎮壓,一如莊白衣來之前,南德曲身上的那些經文枷鎖一般,甚至遠比南德曲當時的枷鎖要沉重得多。
橫雲破月之間斬開風雪而來的時候。
這個劍修緩緩抬起了劍,有著無數經文枷鎖破碎的聲音,同時喚來了更為宏大的令人心神震顫的佛經頌唱之聲,一齊向著莊白衣鎮落下來。
事實上,這大概隻是一個極其簡單的畫麵——從陳鶴所見而言。
有劍修破道海於是破境一劍送出,有劍修硬扛著風雪佛音,拖雪如淵之劍平靜上挑。
劍鳴之聲極為清脆。
莊白衣一身黑袍,都是在那些經文的鎮壓之下,如同被絲線勒入了血肉之中一般。
而南德曲的劍,極為乾脆的在風雪之中,被一劍挑飛,斷作兩截,很是頹然的掉下那些石道之外的高山之下而去。
南德曲沉默的站在風雪裡看著那一幕。
憤慨的結局不一定是快意的。
慷慨的結局不一定是如願的。
這個劍修就像他傾儘全力卻被一劍挑斷的劍一樣沉默在風雪裡。
莊白衣的劍很是迅速的垂落了下去,這個劍修哪怕再如何平靜的斬斷了南德曲的劍,終究也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一些來自那些古道經文的傷勢,如淵之劍重新拖在雪地之中,風雪黑袍之下的如淵之人,亦是微微彎下腰去,咳出了一些血色。
南德曲並無傷勢,隻是一身天地元氣都在極為迅速的彌散著。
他以後或許也隻能如世人如過往一般,誠懇的吃著人間的飯菜來維持生命的延續了。
但對於這個劍修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傷感的事。
人間劍宗的人,當然是會一去不回的去往人間的。
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去看在風雪裡墜落下去的斷做兩截的劍,隻是平靜的轉過身去,踩著來時的風雪腳印,向著下方而去。
莊白衣大概確實因為這一劍而付出了一些代價,原本拖劍而行的劍修,卻是長久的停在了那裡,一襲黑袍之下劍意元氣遊走,將那些勒入了體內的經文一點點的斬斷。
陳鶴終於從一堆兔子皮毛裡鑽了出來,很是唏噓的看著南德曲。
“你這又是何必呢,本來就是不可能攔得住的事。”
南德曲隻是靜靜的停在那裡,輕聲說道:“所以才叫不可為而為之。總不能真的有那麼一絲可能,便這樣在這裡看著?”
陳鶴這才發現了這個劍修身體正在不停的顫抖著,有些擔憂的問道:“你不會還是傷到了吧?”
南德曲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冷成這樣的?”
“......”
大概哪怕南衣城,在冬雪之時的時候,那些世人與修行者之間,也遠遠沒有當初張小魚在東海小鎮裡所想的那樣和諧如一。
修行者哪怕如同世人一樣穿得臃腫肥胖,終究那種在寒意裡的戰栗,是很難如意的模仿出來的。
南德曲倒是古怪的看向了陳鶴。
“你怎麼不抖?”
陳鶴笑嗬嗬的說道:“你以為我收集兔子皮毛,真的是為了打造神兵利器嗎?”
南德曲默然許久,看著陳鶴真誠的說道:“給我也來一點。”
陳鶴從輪椅裡掏了一大把兔子皮毛,塞給了南德曲。
二人倒是頗為默契的一同縮在了天衍車上,隻露出了一對眼睛,遠遠的看著那個風雪裡的劍修。
“真冷啊!”
南德曲由衷的感歎著。
陳鶴倒是沒有這樣的感歎,隻是惆悵的看著那處山門之外的黑袍劍修。
“你那一劍真的有用嗎?”
南德曲沉默了少許,而後認真的說道:“或許會有些用,哪怕你說了大師的耳朵都被人斬了,但是萬一他真的會天耳通,能夠聽到這裡的故事,隻是一時半會趕不過來呢?我那一劍,或許便是至關重要的一劍。”
陳鶴縮在天衍車裡很是惆悵的歎著氣。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借他小車車,讓他趕來了這裡。”
南德曲默然許久,緩緩說道:“你能打贏他嗎?”
陳鶴默默的說道:“師兄不要說笑。”
南德曲輕聲說道:“既然打不贏,那借不借,便不是你說了算的事了。”
或許確實如此。
假如陳鶴確實隻是陳鶴。
隻是陳鶴如果不是陳鶴,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個黑袍劍修安靜的站在風雪裡調息著。
南德曲的那一劍,並未能夠成為最後一根稻草。
隻是一直到莊白衣重新以劍意護住了自己,縮在天衍車裡的二人依舊沒有等到那樣一個武德充沛的白衣和尚。
莊白衣再度拖劍,在風雪裡向著那樣一處雪中石盞佛燈飄搖著的山門緩緩而去。
南德曲或許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是破滅了,縮在一堆兔子皮毛裡,很是忿忿的罵著。
“什麼天耳通大師,我看就是一個狗屁聾子。”
這樣很是通俗的世人罵人的一句話,很難讓人想象這個劍修先前還在慷慨的說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是劍修的浪漫。
南德曲當然也是世人,更何況,在劍宗園林裡,本就是天天聽著隔牆的人間喧鬨之語。
當然不足為奇。
陳鶴想了想,說道:“或許他確實沒有說錯,他真的隻是耳朵痛呢?”
南德曲沉默了下來。
遠方風雪山門。
黑袍劍修在不儘的佛音與經文鎮壓一步步拖劍而來——二人隔了這麼遠,都能夠看見那種天地元氣的碰撞所產生的無數的細小也宏大的漣漪。
風雪來客,大概不是歸人。
拖行在雪中的劍驟然被揚了起來。
佛燈招搖,無數經文破碎,那些浩瀚的頌唱之音亦是在那一刻,被劍意劍風斬得止息而去。
劍修叩門。
當然是用劍的。
陳鶴或許很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那一扇不止被風雪覆蓋了多久的古舊寺宇山門,在這一劍之下,終於被叩開來。
莊白衣終於扛不住那些經文佛音的壓力,如淵之劍脫手而出,插在了山門之前。
這個一襲黑袍,冷冽的穿過了風雪而來的劍修在門口吐了一地的鮮血,而後抬起頭來。
抬起頭來。
於是風雪人間在這個棱角淩厲卻眉骨腫起的劍修那種錯愕的目光之中深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