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泥沼高山,方為人間風骨(2 / 2)

此劍天上來 秋雨半浮生 11531 字 9個月前

自宮中看向假都的時候,那些浮遊在夜色之中的燈火,已經熄滅了大半。

“人生之事,自不可至不可儘。”

這個流雲劍修緩緩說道。

“遺憾總是有的。”

柳三月輕聲笑著,握著杯中的小半杯酒,一麵喝著,一麵沿著石階而去。

“倘若天下之事複歸於大風.....”

這個道人在那條長階之上一麵走著一麵問著。

“師兄會去哪裡?”

寒蟬很是平靜的說道:“當然是回槐安。”

“黃粱的苦酒,喝多了,雖然也能習慣,但是依舊不如故鄉的酒那般怡人。黃粱的青山綿綿不絕,看多了也會覺得瑰麗清秀,但是終究是他鄉之地。”

這位楚王很是平靜的站在夜色下,無比平靜的說著。

“落葉尚且歸根,何況世人呢?”

柳三月在長階上停了下來,回頭長久的看著這位白色帝袍的師兄,渾濁醜陋的目光之中,倒是有著許多的豔羨。

“可惜三月回不去了。”

一去不回唯少年。

一去不回唯三月。

寒蟬低頭看向下方的柳三月,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師弟當然也可以回去的。”

柳三月眸中卻是有些光澤。

這個形貌醜陋的道人隻是微微搖著頭。

“回不去了,師兄,我不是柳三月。”

這個道人很是遺憾的說著。

“柳三月,在大風曆一千零三年三月,便已經死在了南衣城中。”

寒蟬沉默了下來。

當然是這樣的。

在去年的春天的末尾的故事裡。

這個自槐都而來的道人,艱難的從大澤之中走出來的時候,便在那樣一個劍宗裡被劍火焚儘了。

......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所以望月飲酒之事,往往都是思鄉之事有關。

隻是令柳三月沒有想到的是,在離開了皇宮之後,這個道人卻是在假都的長街之上,看見了那個已經許久沒有過聲音的令尹老大人。

這位令尹大人正在街簷之下,穿著一襲常服,靜靜的抬頭看著天上夜月。

這一幕自然讓柳三月頗有些不解。

“令尹大人今夜因何在此?”

令尹或許確實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柳三月,直到聽見柳三月的聲音,才轉過頭來,長久的看著那個自宮中走出來的醜陋道人。

“三月尹大人又是為何夜深方回?”

柳三月輕聲笑了笑,緩緩走至了令尹身旁,抬起頭來,越過那些屋簷看向天穹,輕聲說道:“王上新得好酒,是以命臣入宮,夜飲方回。”

令尹有些歎息的說道:“原來如此。”

柳三月聽著這個老大人的語氣,倒是有些好奇的問道:“大人歎什麼氣?”

老大人頗有些唏噓的笑著,說道:“因為很是羨慕三月尹大人的夜飲方回之事。”

柳三月似乎明白了什麼,轉回頭去,緩緩說道:“大人生於黃粱,久居假都,莫非便沒有可以夜飲之人?”

令尹站在簷下輕聲說道:“或許昨日還有,隻是今日沒了。”

柳三月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這位令尹大人這句話什麼意思。

這位曾是黃粱奉常司大人的老人輕聲說道:“懸薜院蘇先生今日下午的時候,已經病故了。”

柳三月聽著這樣一句話,想了許久,才終於有了一些印象,大概這位老大人說的便是假都懸薜院的那位文華院院長。

二人年歲相仿,當年亦是有著同窗之誼。

對於百年人世而言,一生至此,或許也確實沒有什麼能夠夜飲之人了。

柳三月順著這位老大人的目光看去,而後輕聲說道:“原來令尹大人不是在看月色,而是在看冥河。”

懸在世人頭上的,當然不止天心月圓。

也有那樣一條高山之上垂落人間的大河。

令尹輕聲說道:“是的。”

柳三月歎息了一聲,輕聲說道:“大人節哀。”

隻是這位老大人倒是沒有什麼哀痛的神色,隻是安靜的抬頭看著人間之上的那些遙遠的風景。

一直過了許久,這位大人才輕聲說道:“聽聞三月尹大人,本該身死於大澤彼岸,因承得神女青睞,才能夠長久的存留人間,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柳三月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這個老大人,而後低頭看著自己那一身似是月華的神力,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是的,大人為何好奇此事?”

令尹低頭長久的看著柳三月,輕聲說道:“隻是有時不免有些因時而感,因事而傷,會想到許多東西。”

“譬如?”

“譬如倘若世人真的重回神鬼懷抱,是否會少去許多悲歡離合?”

柳三月靜靜的看著這個老大人,不知為何,卻是想起了當初在大澤邊,遇見的那個種了一片花海的老劍修。

人越老,自然便越會相信神鬼之事。

這是那個老劍修當初所說的東西。

少年壯年之時,意氣風發,壯誌滿懷,覺得萬事萬物,無不可成,於是嗤神鬼之於空談。

待到晚年,回首一生,才發現此生短短,滿是遺憾。

才能明白寄希望於此身之外之事的意義。

隻是止於寄托也好,一如信徒一般虔誠也好。

“那是不可能的事,令尹大人。”

柳三月輕聲說道。

“天上明月尚不可長圓,更何況世人呢?”

“無缺則不可成圓,不死則不可謂生。哪怕神女大人真的有著足夠的權柄賦予世人儘皆美滿,但天下無對立而不存。泥沼高山,方是人間風骨。”

令尹老大人惆悵地說道:“你們道門的人,確實看得過於透徹,倒是少了許多人情味了。”

柳三月詫異地看向這個老大人,問道:“什麼是人情味?”

令尹笑了笑,說道:“貪生怕死,才是人情味。”

柳三月沉默了下來。

這位令尹大人或許是覺得自己說贏了這樣一個道人,倒是笑得有些年少時候的得意的意味來。

隻是這個道人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很是歎惋的說道:“我又如何不貪生不怕死呢?”

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緒難以自控。

令尹有些不解的看著柳三月,隻是道人並未說下去,隻是沿著長街緩緩向前而去。

那位老大人站在那裡長久的看著柳三月的背影,不知為何,卻又突然叫住了他。

“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回過頭來,長久的看著那個站在街邊的老大人。

令尹似乎還有一些事情想說,有些欲言又止的站在了那裡,一直過了許久,才歎息一聲,輕聲說道:“飲酒傷身,大人還是少飲為好。”

柳三月輕聲笑了笑,說道:“多謝大人提醒,隻是柳三月殘缺苟存之人,倘若不飲酒,又能做什麼呢?”

令尹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轉回了頭去,長久的看著那片遙遠的幽黃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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