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嶺南的劍,也並不是全都沒有名字的。
譬如天涯劍宗的劍,在大風曆一千零三年九月,便開始有了名字。
名花傾國兩相歡。
陸小二輕聲念著這樣一句被陸小三從劍湖之中帶回來的詩句。
潭底不遠處的角落裡,有劍光驟然破水而出,又自溪潭之上垂落下來,釘在了小少年身前。
隻是傾國卻並未出現。
這一幕讓陸小二驟然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越過那些潭水,向著外麵承漾著青山天光的那襲垂澗之地看去。
也許是錯覺。
這個嶺南的小少年卻是驀然看見了一抹像是桃花色彩一樣的花瓣,正在緩緩從溪澗之上墜落下來。
陸小二沒有再去管那柄插在潭底的劍,帶著兩相歡與溪午,匆匆向上浮遊而去。
小少年破水而出之後,那樣一抹桃花卻是正好自山澗之上垂落下來,落在了潭水裡,慢悠悠地漂著,停在了小少年的身前。
陸小二瞳孔急劇收縮,不可置信地看著身前的那抹桃花。
現而今已經是人間七月,如何會有桃花這樣的東西呢?
傾國之劍,為何沒有隨著自己的念誦而出現呢?
陸小二捉住了那朵桃花,沉默了少許,縱身一躍,自溪潭之中跳了出來,看了一眼天色,日色偏斜,隻是大概依舊有著很長的一段時間供小少年去探索許多的東西。於是他自潭水之中喚回來名花劍,好端端地放在了溪潭邊,而後握著溪午劍,在山澗側麵,找到了一條向著上方而去的崎嶇的山道,向著山澗上端攀援而去。
儘管小少年有些疲倦。
隻是數十丈高的山澗,對於一個劍修而言,確實算不上多高。
陸小二在一刻鐘之後,成功登上了這樣一片山澗之地。
一澗暮色飛濺。
小少年握著溪午劍,默默地站在那裡,長久地看著那處山澗的對麵。
某片布滿了劍痕與綠苔的澗石深處,陸小二似乎依稀聽見了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傳出來。
中間稍微停頓了少許,變成了一些很是沉悶輕微的咳嗽聲,而後又繼續唱著。
這個咿咿呀呀的聲音,小少年並不陌生。
當初隨著南島離開嶺南,在嶺南山下的那處天塹鎮中,小少年便聽見了這樣一種聲音。
楚腰。
這個當時身為某個人間劍宗老劍修的孫女的小道境劍修,很是突兀地輸給了南島——因為小少年的劍從高山之上落了下來,很是機緣巧合地成為了聲勢浩大的一劍。
後來她去了嶺南。
陸小二的心中滿是驚疑,他不相信在嶺南整個覆滅,那些巫甲叛軍與懸薜院的人都已經出現在山月城外的時候,在這樣一處槐安南部的山嶺之中,這個叫做楚腰的劍修依舊活著。
日色帶著一種濃鬱得化不開的色調落入了溪澗之中,這樣濃稠的色彩讓小少年的心情沉重而複雜,伴隨著那種咿咿呀呀的腔調,或許帶上了一些詭異的味道。
陸小二猶豫了很久,握緊了手中的溪午劍,人間白衣境的劍意環繞在身周,一步踏入了那些湍急的澗水之中,向著對岸蹚渡而去。
那種咿咿呀呀的腔調依舊著,陸小二跨過了溪澗,天色好像便暗了下來,但隻是這樣一處澗西的暮色被青山攔了下來而已。
有些青鬆古柏安靜地生長在澗邊,與那些灰白的澗石一同環出了一條小道,向著深處而去。
小少年一身濕噠噠地站在那裡,最後咬了咬牙,提著劍,向著其中快步走去。
澗後有著一片穀地。
隻是小少年才始看見那片山穀,暮色裡便有劍光倏然而來,陸小二神色一驚,匆匆橫劍,攔在了身前。
青山之中鏘然一聲,又迅速地沉寂下來。
暮色灑落在穀口。
陸小二沉默地看著被攔在身前的劍,劍鐔之上,霍然便是傾國二字。
那柄劍折返而去,陸小二提劍追了上去,走入穀中,未見其人,便先見到了一些零落在地上的很是明豔的桃花。
小少年沉默了少許,垂下手裡的劍,抬頭看去,一襲青衣正立於穀中,背對小少年而立,身後有著一枝桃花——也許便是從落楓峽穀的小樓裡帶過來的。
咿咿呀呀的聲音停止了,那柄傾國劍回到了那個青衣女子身周,輕聲哀鳴著。
“原來.....是二師兄。”
陸小二在聽見這樣一句平靜的二師兄的時候,卻是沉默了下來。
陸小三他們從來都不會叫自己二師兄,他們隻會師兄師兄地叫,就像樂朝天叫著南島一樣。
也隻有楚腰這樣一個女子,在當初因為雲絕鎮的一些故事,從嶺南而來的時候,叫過他二師兄。
陸小二沉默了很久,手裡的劍雖然低垂著,隻是並未收入劍鞘,依舊是握在手裡。
“嶺南的人都死了,你為什麼還活著?”
這當然是一件很是古怪的事。
楚腰依舊背對小少年而立,隻是輕聲說道:“師兄看見了這株桃花了嗎?”
陸小二當然看見了,而且他也知道人間七月盛開的桃花,除了人間劍宗,也隻有天涯鎮與峽穀小樓有。
小少年的目光重新落向了那一株桃花,隻是在最初的被那些桃花所吸引的目光垂落下去之後,陸小二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種很是驚詫的神色。
桃花自然是桃花,隻是這樣一株很是繁盛的桃花,並非是生長在這片澗後穀地之中。
虯曲的根莖,卻是從楚腰的後背伸了出來,有大片的殷紅的色彩正在那裡暈染著。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那裡。
楚腰的聲音再度傳了過來。
“當初嶺南之戰,我重傷瀕死,便坐在聽風溪畔,仰頭看著暮色,聽風吟顧山鴻那些前輩,早已經死去,嶺南劍修所剩無幾。”
楚腰停頓了少許,輕聲歎息著。
“彼時我也以為我快要死了。當時也確實是這樣的。我的身體變得冰冷,我很難再發出什麼音節,被某個叛軍的長劍刺穿的心口也已經不再淌血,大約已經流儘了。於是我便從山澗之上滾落了下去。”
故事似乎到這裡,便應該結束了,楚腰長久地沒有說話,隻是低下頭來,似乎是在看著自己的心口。
陸小二隻是安靜地握著劍站在那裡。
他既然來到了這裡,看見了這樣一個站在澗穀暮色裡的青衣女子,那麼故事大概確實沒有便這樣結束。
“以前在天涯劍宗的時候,我聽師父與師兄們說起過師叔的事。他從某個地方帶回來了一株不死不敗的桃花。”
楚腰輕聲笑著。
“隻是你也知道,春天的時候,沒有人會相信有桃花不死不敗的。”
因為春天本就是桃花開放的季節。
在衰敗的時節到來之前,這樣的話語,自然不會有人信。
“但我從那處溪潭的水底醒了過來的時候,看著那枝插在了我心口的桃花,感受著其間傳來的生命力......”
楚腰平靜地轉過身來。
“我相信了。”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這個在衣裳血肉之上,處處長滿了細小桃枝,也搖曳著桃花的青衣女子——甚至在她的唇邊,都生長著一朵桃花,那些從唇齒裡吐出話語的氣流,讓這樣一朵桃花不住地顫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