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沉默地站在那裡,手中燭台在門外吹進來的雪風裡不住地搖晃著。一直過了許久,這位老人才輕聲說道:“你知道你這樣做,很大可能,會死在那裡嗎?”
那名將領重重地叩首下去,又抬起頭來,目光堅毅地看著這位曾經的鹿鳴陪帝,平靜地說道:“前朝槐帝有非赴死之句,末將亦然,雖死不辭。”
倒春寒手執燭台,蒼老的麵容之上倒是帶上了一些笑意,轉過身去,看向殿外風雪,很是歎惋地說道:“雖死不辭,好一句慷慨之言。”
這似乎是在誇讚著那樣一位將領的壯舉,隻是下一刻,這位老人卻是再度帶上了一些帝王威嚴,驟然轉身,手中燭台如劍一般指向那位將領,冷聲說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三十萬青甲在京,一旦你們有所舉動,整個極都將會麵臨什麼樣的滅頂之災嗎?”
那名將領怔怔地看著這位蒼老的陪帝。
倒春寒的聲音或許確實就像他的這個名字一般,縱使是陽春之時,依舊讓人覺得遍體生寒。
或許是年紀確實很大了,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讓這位老帝王的呼吸有些急促,於是那個燭台被棄置到了地磚之上,蠟油橫流一地。
倒春寒微微後退一步,依靠著身後的門框,捂著心口不住地喘息著,用了許久才平靜下來,緩緩說道:“你以為隻要你一句雖死不辭,世人便該為你奉上他們的生命,用來成就你所謂的壯舉?”
將領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事在人為,未戰而先言敗......”
倒春寒隻是冷聲說道:“哪怕你們真的殺了北台,你以為三十萬青甲便會群龍無首,任憑宰割?他們自鹿鳴以北,從大漠之中而來,分明是在本土作戰,慣於風雪的鹿鳴守軍,卻被一路長驅直入,讓他們直抵極都,你難道還看不明白一些東西?”
那名將領沉默了下來,忽然潸然淚下,叩首說道:“那我等應該如何去做,陛下?”
倒春寒默默地站在那裡,附身將那個傾倒在地磚之上燭台撿了起來,走入門外的殿前石燈,將燭台重新點燃,而後秉持著重新點燃的燭台站在風雪裡,輕聲說道:“我不是陛下了,你不該來問我。”
那名將領默然地看著風雪裡秉燭而立的老人,站起身來,在風雪裡消失而去。
一直過了許久,倒春寒才歎息一聲,轉頭看向了不遠處風雪樹下的某個道人的身影,輕聲說道:“江真人是來看笑話的嗎?”
江茱萸輕聲笑著,自風雪裡緩緩走了出來,停在了殿前,一同回看著這片風雪人間。
“我沒有想過你會這般警覺。”
倒春寒沉默少許,輕聲說道:“不應該是真人這般警覺嗎?我才始推開寺門,真人便已經出現在風雪裡.....”
江茱萸倒是有些訝異地轉頭看著這個老人,隻是看來看去,大概都看不出這樣一個垂垂老矣的前陪帝有著什麼神異之處。
倒春寒自然知道江茱萸在打量著自己,倒是輕聲笑了笑,說道:“真人不必多慮,我並非什麼佛門弟子,也不會什麼天眼通天耳通,隻是......”
這位老人很是唏噓地看向了這處風雪偏殿。
“隻是一生禮佛數十萬次,這樣一處偏殿之中的一切,我已經了如指掌,哪怕是什麼時候,某片簷上的積雪垂落了一塊,或許都能夠察覺出來。”
江茱萸很是驚歎地看著倒春寒,輕聲說道:“陪帝每日都會來此?”
倒春寒輕聲說道:“每日都會來此。忙的時候,清晨來一次,不忙的時候,早中晚來三次。”
江茱萸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著一地蒼茫的雪色,緩緩說道:“這大概確實是鹿鳴之外的人們很難理解的事情。”
倒春寒平靜地說道:“因為你們沒有出生在這樣的風雪之地,貧瘠之地。處處看著青山的人,在見到鹿鳴風雪的那一刻,大概會由衷地讚歎著這是一場浩大的美學盛宴。隻是真人,你所讚歎的,是千萬鹿鳴子民的痛苦。我們的文字裡,有著春這樣一個字眼,隻是絕大多數鹿鳴人,窮極一生,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春日。”
這位曾經陪帝秉持著燭台,向著寺中走了幾步,在門檻處坐了下來,將燭台放在了身旁,抬著頭看著那片風雪之地,瑰麗之地,卻也是人間極致的貧瘠之地。
“說起來,其實我也沒有見過偶爾闖入鹿鳴的那些槐安人所說的春天,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景象。我少年時候的名字,並非倒春寒,這樣一個名字,來自很久之前,某個槐安人說起他們那裡的一種並不討喜的氣候的那些惆悵之語。但是他不知道,其實鹿鳴人很想擁有倒春寒這樣一種氣候——至少,這說明了我們曾經擁有短暫的春日,明媚的春日,春山啊,春水啊,春風山花,開滿屋簷啊。那真是一種我們很難想象的畫麵。”
倒春寒萬般感歎。
江茱萸輕聲說道:“但這與你們虔誠地去寺廟裡祈福有著什麼關係呢?”
倒春寒隻是微微一笑,那種笑容,雖然蒼老,但是未嘗不像是某個迷人的春日。這位老人輕聲說道:“因為陛下,是真的想要讓鹿鳴擺脫這樣的狀況。”
一個單獨的,毫無修飾毫無前綴的陛下,大概確實隻有槐都那位陛下。
倒春寒說著,目光倒是迷離了起來,抬頭看著那些色彩瑰麗的人間極西的夜穹,輕聲說道:“大約在六十年前,陛下曾經來過極都。那時我也才始登臨鹿鳴帝位不久,那日在風雪街頭,我遇見了一個身穿黑袍的人。”
“我彼時尚且不知道這樣一個人便是神河陛下,因為他看起來過於年輕——說起來你們不信,我們一直都以為那位活了一千年的陛下,應該會蒼老一些。但他確實春秋鼎盛,讓人看一眼,便知道他還能再活一千年,或者兩千年,或者更久遠。”
江茱萸沉默少許,看著倒春寒說道:“你們當時說了什麼?”
倒春寒輕聲笑著,蒼老的麵容之上確實浮現了少年一般的年輕的笑容——當時這樣一個鹿鳴陪帝,大概確實也隻是一個少年。
這個老人笑了許久,轉頭看著江茱萸說道:“我不是已經與你說過了嗎?”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才意識到倒春寒先前所說的那個說著春日的槐安人,便是神河。
所以神河與倒春寒說了什麼呢?
無非便是明媚的春日,春山,春水,春花,一切繁盛地開在屋簷,簇擁在窗欞,小小的少年少女捧著腮坐在窗邊,散發著懷春的憂愁。
當然也不止如此。
倒春寒依舊記得已經過去了大半生的那個風雪街頭,那個一身寬大帝袍的男人,在與少年說過那些景象之後,很是認真地看著他,說道:“鹿鳴人也會見到這樣的畫麵。”
彼時的少年很是憧憬地問道:“那是哪一天呢?”
那位陛下抬頭看著人間風雪,輕聲說道:“總有一天。”
江茱萸默默地坐在那裡。
那個蒼老的,未戰先降的,很是自覺的,毫無異議地讓出了鹿鳴帝位的老人握著燭台站了起來,轉頭看著站在那裡的江茱萸。
“鹿鳴人不會將鮮血拋灑在你們所想要的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之中,我們雖然也有著家國情懷,隻是我們有著更為期盼的東西。這樣一座都城之中,有著怎樣的一位陛下,從來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鹿鳴帝位,從來都不是世襲的,今日給了你們,並不會影響我們身為大風朝子民的身份。”
江茱萸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著風雪,平靜地說道:“並非沒有意義的,無論是對於北台,還是對於我們這樣的人,意義永遠都是有的,隻是那些意義,並沒有站在你們的立場之上而已。”
世人理所應當的各有所思,各有所想,各有各的河流,各有各的堅持。
倒春寒秉持著燭台向著古寺之中而去。
“談論意義的時候,真人可以稍微走遠一些。”
江茱萸回頭看著倒春寒。
“為什麼?”
那位老人很是誠懇地說道:“活得艱難的時候,談論意義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我要誦經祈福了,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