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
白衣和尚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而後平靜地說道:“鹿鳴的帝王,從來都不是世襲的,誰能做,誰便可以做,我不在這裡看著,難道還要去極都之中看著嗎?”
明蜉蝣垂著頭思慮了很久,大概確實沒有想明白一些東西,過了許久,才緩緩問道:“莫非大師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白衣和尚鬆開手,摸了摸耳朵——大概是耳朵才始接上去,傷口有些發癢,所以他又認真地撓了撓。
“當然知道,他在等待一個機會,從鹿鳴出兵,直取槐都。”
“既然大師知道,為何還能說著這樣的話?”
白衣和尚想了想,認真地說道:“這樣的事情,想一想,是沒有罪的。除非他付諸行動。”
明蜉蝣倒是笑了笑,回頭看向風雪以東,輕聲說道:“黃粱割據,南方叛亂,妖族分流,槐都現而今要顧及太多的事情,這樣一個機會,便在眼前,假如我是北台,我也會想著這是不是此生僅有的機會——這已經是近乎擺在明麵上的東西了。倘若真的付諸行動,大師覺得這還來得及嗎?”
白衣和尚立於風雪山巔,微微一笑,雙手再度合十,露出了一身極為健壯的肌肉。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施主,貧僧......”
“便是人間猛士。”
“三十萬青甲,要想穿過鹿鳴雪原,自然需要先過貧僧這一關。”
明蜉蝣沉默了很久,抬頭默默地看著那個大和尚,好似終於明白了什麼東西,輕聲說道:“原來那日在阿彌寺前,大師低聲誦念,是在為陛下祈福?”
白衣和尚輕聲笑了笑,說道:“你倒是第一個猜出來的。”
明蜉蝣歎息一聲說道:“畢竟大師據守黃粱,卻對莊白衣進入阿彌寺之事置若罔聞,這不由得不讓我多去想一些東西。”
白衣和尚沒有再說什麼,安靜地看了那邊許久,而後轉身提起了明蜉蝣,向著風雪以東而去。
鹿鳴風雪之地,雖然偏遠,但是並非什麼人間小國,這片西方雪國,曆來便是極為寬廣,高山平川,一望無際。
隻是這樣一個大和尚卻邁著步子,一步一山川。
要知道,這並非是在禮人間的道術世界之中,哪怕是會天下三大奇術之一越行術的明蜉蝣,被大和尚提在手裡,看著那些倏忽變化的風雪人間,亦是驚歎地說道:“看來大師不是什麼誠實之人。不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嗎?大師為何屢次否認自己會神足通之事?”
大和尚行走在風雪山川之中,卻是笑著說道:“貧僧確實是佛門弟子,隻是心係家國,如何能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與貧僧有什麼關係?”
明蜉蝣像隻小雞仔一樣提在風雪裡,惆悵地歎息一聲,說道:“大師還真是不要臉啊。”
大和尚笑而不語。
......
不可否認的是,哪怕大和尚確實會佛門六通的神足通,然而從風雪極都附近,跨越山川,走到了鹿鳴故事最開始的那處風雪山隘的時候,依舊用了大半日的時間。
更何況他還提了一個人。
明蜉蝣被隨意地丟到了對崖,而大和尚則是氣喘籲籲地在那裡盤坐下來,平息著自己的苦海。
明蜉蝣被丟了個七葷八素,好不容易才掙紮著,回到了最舒適的那個位置,此時倒是不免有些感歎。
“早知道那日大師進入了掌中佛國的時候,我便老老實實的待在這裡了。”
明蜉蝣看著自己身上那些才始吐出來的新鮮的血色。
“倒也可以免去這一頓摔來摔去的慘狀。”
白衣和尚抬眼看了一眼對岸的明蜉蝣,平靜地說道:“你與我說有什麼意義呢?你該與那日的自己說,或者更早一些,你該與還未踏入風雪鹿鳴的自己說。”
明蜉蝣認真地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倘若真的可以的話,那我大概也隻會說——明蜉蝣啊明蜉蝣,你可千萬要小心一些,看見那個白衣大和尚,一定記得掉頭就跑,你打不過他的。”
白衣和尚歎息一聲,說道:“這大概就是執迷不悔吧,你們反倒沒有某個少年看得清楚。”
明蜉蝣神色古怪地說道:“少年,什麼少年?”
白衣和尚轉頭看向風雪山隘以東,明蜉蝣也跟著看了過去,果然在那些隱隱綽綽的風雪之中,有著一個矮小的身影正在那裡艱難地爬行著。
明蜉蝣很是驚詫地看著那個少年,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原來這便是大師的有緣人?”
白衣和尚挑眉說道:“怎麼?你有些失望?”
明蜉蝣誠懇地說道:“失望倒不至於,大師的拳頭,讓我說不出失望這樣的字眼,但.....咳咳咳....但我很是詫異。”
這個明明已經沒有幾日好活了的南楚靈巫,卻是掙紮著,向著山崖邊緣爬了過去,趴在崖邊,眯著眼睛認真地看了那個風雪裡的身影很久,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這才驚歎地說道:“我沒有想過,大師的有緣人,會是一個黃粱人。”
白衣和尚有些訝異地看著明蜉蝣,輕聲說道:“你如何知道他是一個黃粱人而不是槐安人?”
風雪裡少年的模樣越來越清晰。
明蜉蝣冷笑一聲,說道:“大師什麼時候見過一個槐安人,會擁有這麼虔誠的目光?”
“也隻有黃粱人,生活在神鬼故事的尾聲裡,儘管被懸薜院以文化之,然而數千年來沿襲在大地上與血脈裡的信仰底蘊,依舊會讓我們對神鬼保持著畏懼與崇敬,於是在禮節的姿態與儀態之上,擁有著槐安人所不能擁有的端正與虔誠。”
這個南楚靈巫說著,很是艱難地抬起頭來,看著那片風雪之上的天穹,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哪怕神女大人已經再度離開人間。這樣的姿態,依舊要用漫長的千年去遺忘。”
白衣和尚隻是輕聲笑了笑,說道:“哪裡用得上千年,百年便夠了。”
明蜉蝣似乎有些不解地看向對崖的和尚。
這個境界頗高武德充沛的大和尚,卻是虔誠地向著人間北方讚禮了一聲那位陛下。
“雲中君的故事,可比雪中君的故事好講得多。一旦兩岸不再隔絕,施主,黃粱的信仰,最終也會糅合到大風朝的民俗之中去。”
明蜉蝣沉默了下來。
大和尚卻是沒有再理會這個南楚靈巫,低唱了一聲佛號,自山崖之上站了起來,看著那個茫然地走到了風雪山隘之下,抬頭看著左邊垂死的靈巫,又看著右邊微笑的耳朵生瘡的大和尚,從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阿彌陀佛,貧僧在此等候多時了。”
大和尚的這句話,大概確實沒有說錯,從他耳朵上那些醜陋的凍瘡的疤痕便可以看得出來。
少年似乎有些惶恐,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
隻是那個方才還在山崖之上的白衣和尚,卻是突然出現在了山崖之下,便在少年的身前,踩著少年方才踩下去的雪痕。
少年震驚地睜大了雙眼,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隻是這樣一個和尚,似乎確實沒有什麼惡意,這才讓少年打消了轉身便跑的念頭,站在那裡猶豫了很久,才拙劣地模仿著大和尚的姿態,雙手合十,恭敬地低下頭去,輕聲說道:“大....大師是在....等我嗎?”
白衣和尚微微一笑。
“你既然問了我,那麼自然便是在等你了,隻是並非我在等你,有緣者,另有其物。”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明白這樣一句話的意思。
白衣和尚隻是微笑著唱著佛號,而後將自己的右手伸了出來,在少年身前攤開來。
那樣一處讓某個黑袍劍修苦尋許久,為之付出了極為沉重的代價的白色石子,便這樣安靜地出現在了少年麵前。
少年猶豫了少許,伸出手去,在那座高崖之上某個靈巫不可思議的目光裡,輕而易舉地將那枚白色石子拈了起來。
“這是什麼?”
並非出家人的白衣和尚微微一笑。
“這是一塊石頭,隻是與你有緣而已。你叫什麼名字?”
“趙高興。”
少年心思都在那塊小小的白石之上,很是隨意地說道。
“我叫趙高興,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