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時候,青山裡又多了很多的墳頭。
有些墳頭插著劍,有些則是空空如也,隻是一個隆起的土包而已。
陸小二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也許隻有六七十斤了,一眼看去,總讓人覺得他會被手裡的那柄劍給拖倒一般。
小少年正在站在那裡,靠著一塊山石休息著。不遠處有著一個剛剛填好土的墳包,新立的木板上有些字跡。
嶺南,小九峰劍宗,劍一千三百四十六之墓。
小少年自己其實也有些不記得,這個數字到底對不對了。
但他也沒有回頭去看,隻是沉默地獨自留在青山裡,一點點地挖掘過去。
這裡其實離天涯劍宗已經不是很遠了。
假如小少年驅使著劍風,向著那邊而去,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半刻鐘,便可以看見那樣一座很是熟悉的青山。
隻是陸小二沒有。
事實上,在幾日前,他便到了一個這樣的距離。
隻是小少年將那裡的一個墳頭埋好之後,便又換了個方向,繼續在那些青山裡尋找著屍體。
有時候陸小二都會有種很是古怪的想法——分明滿山都是死人,但偏偏那樣一個遊魂野鬼是他一樣。
陸小二默默地坐在那裡休息著,一直過了許久,才站起身來,打算繼續換個方向,去尋找一些彆的屍體。
在離開了聽風溪那邊之後,那些劍修的屍體便少了起來了。
有時候小少年都需要翻好幾座山,才能夠找到一些。
嶺南劍宗當然是很大的。
當初大軍逼臨的時候,主戰場大概便是聽風溪那邊。
在這裡隻是一些遊散的戰場而已。
至於再往西麵去一些,大概便沒有意義了。
從那邊過去,大概也隻會看見那座橫臥於人間西南的幽黃山脈。
那裡才是絕地。
小少年默默地看著西麵,而後轉回身去,隻是才始回頭,這個小少年神色便變得凝重了起來。
在他身後的方向,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道人,便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在這樣一片死寂的青山之後,突然看見一個道人,換做是誰,大概都被嚇到。
陸小二當然也不例外。
小少年握緊了手裡的溪午劍,呼吸變得無比沉重,很是警惕地看著那個安靜地站在遠處芒草之中的道人。
道人很是年輕,身上沒有道韻流露,小少年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境界的存在。
二人便站在那裡對視了許久,道人卻是微微笑了笑,說道:“陸小二?”
陸小二什麼都沒有說,轉身便向著天涯劍宗方向跑去。
道人卻並沒有什麼動作,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受驚遠去的嶺南小劍修。
陸小二當然要跑。
當道人開口的那一刻,這個小少年卻是隱隱聽見了那種來自神海裡的道海疊浪之聲。
麵對著這樣一個神秘的道人,小少年不跑,又還能做什麼呢?
道人安靜地在那裡看著,而後邁開步子,平靜地向著那邊而去。
......
天涯劍宗的山道已經毀了。
儘管當初伍大龍覺得新年新氣象,修一修路,可以讓劍宗看起來氣派一些。
隻是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整個嶺南會遭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
所以在後來的某個故事裡,這些山道上的石階,卻是被那些小少年們給重新挖了出來,全部填進了那樣一處投劍池中。
哪怕陸小二已經想過天涯劍宗也許不會再像當初一樣完好無損,隻是當他穿過那片山門的時候,看見這些淩亂的山道,卻也是沉默了下來。
從翻過來的,被丟棄在了一旁的石條上,其實便可以看出當初那樣一個故事的倉皇。
陸小二沉默了少許,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下,繼續向著上方而去。
那些曾經的青色小樓已經被火燒了,也不知道是誰的提議,總之當陸小二來到天涯劍宗之中的時候,這裡已經是一片殘垣斷壁。
陸小二也沒有去想那麼多,隻是向著天涯劍宗那片秋林之後的投劍池方向而去。
隻是當陸小二趕到那裡的時候,才無比震驚的發現,那一處池子,早已經被一塊山石封死了。
這讓小少年嘗試從這裡進入天上鎮的想法破滅了。
陸小二也不知道那個道人是否已經追了上來,他甚至不知道那樣一個道人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還能說出他的名字。
但這一切,也許本身便代表了一種危機。
陸小二沒有猶豫,握著溪午劍,轉身乾脆地離開了投劍池,繼續向著更上方而去。
畢竟天涯劍宗之中,向來都是有著兩處通往天涯鎮的道路。
一處便是投劍池,至於第二處,便是穿過峽穀,繼續往後而去的那處高山斷崖。
山中無比寧靜。
陸小二在嶺南群山之中的時候,其實想過很多種他重新回到天涯劍宗的畫麵。
也許是慘淡的低落的滿是悲傷的。
也許是驚喜的。
隻是大概沒有想過,會是充滿驚嚇的。
隻是當小少年氣喘籲籲地爬上峽穀的時候,卻是驟然睜大了眼睛。
那個當時在青山裡的道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那棟已經封存了許久的小樓前,正在那裡彎腰看著那樣一株很是繁盛的生長在木缸之中的桃花。
也許是無人照料的原因,木缸的缸壁之上,已經落滿了塵土,也長了一些青苔。
隻是桃花依舊,被風吹落了無數的花瓣,落滿樓前的空地。
陸小二緊握著溪午劍,站在那處山道的最後一階,沉默地看著那個道人。
一直過了許久。
道人看著秋風吹著桃花落滿崖坪,站直了身子,轉回身來,輕聲說道:“所以當初我師父,便是在這裡,一劍斬了我的關外梅花?”
陸小二神色凝重地站在那裡,沉默了少許,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道人微微笑了笑,看著小少年說道:“我在說我師父,你師叔,那個喜歡彈琴的人。”
陸小二下意識地看向了小樓風廊。
可惜人去樓空的小紅樓,大概已經不會再有那樣一個年輕的師叔坐在那裡,說著吃魚,說著心中之劍,說著火鍋。
道人緩緩走向了崖邊,站在那裡,俯瞰著這片寂寥的秋日群山。
“當然,你或許也猜到了一些,譬如說那個叫做樂朝天的人,是某個道門大修。也許還是人間某個風評並不好的道觀的觀主。”
陸小二沉默地站在那裡,而後抬腿走上了最後一階石階,站在了峽穀之外的坪地之上,看著那個道人緩緩說道:“所以你便是山河觀李石?”
這個所有人都以為他在槐都,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人間南方的道人很是誠懇地點了點頭。
“是的。”
陸小二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握著溪午劍,長久地看著那個道人。
他確實想不到,這個道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道人不知為何,卻是唏噓了起來,滿是感歎地看著這片人間,輕聲說道:“很抱歉,讓嶺南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小少年在聽到了這樣一句話的時候,便握緊了手裡的溪午劍。
道人仿佛沒有察覺到一般,隻是站在崖邊,自言自語地繼續說著:“我們想過卿相會反,但沒有想過嶺南至死不肯讓路——這是一件讓整個人間都覺得遺憾的事。”
陸小二沉默了很久,緩緩說道:“所以呢?”
李石安靜地站在那裡,抬手接住了一片桃花,輕聲說道:“沒有所以,做錯的事,往往不可挽回,我們除了說一說真遺憾啊,也沒有什麼能做的。”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李石轉回身來,看著那個滿懷警惕的小少年,誠懇地說道:“嶺南太冷清了,我想請你去關外坐坐。”
陸小二沉默著,瞥了眼峽穀那邊的方向,他確實沒有把握,能夠在這個道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向那樣一處高山斷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