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已經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般的劍修,拄著劍坐在劍淵之側的山石之上帶著滿身血色喘息著。
在他身前,便是那樣一處,好似天地一劍留下的溝壑一般的狹長淵穀之地。
在過往千年裡,劍淵都是無比平靜的。
哪怕是當年大風朝建國之戰,也未嘗將戰火燃燒到這裡來。
這才使得這樣一片本該人跡稀少的淵穀之地,衍生出了一個極為龐大的修行之地。
劍淵崖壁兩側,滿是劍修們修築的建築,或於山巔,或許穀壁。
齊敬淵依舊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隨著自己的父親第一次來看這片黃粱劍修之地的畫麵。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時的齊敬淵牽著齊近淵的手,跟隨者那個彼時看起來極為高大的男人的身影,穿過了那些很是燦爛的燈火,站在了劍淵之側。
齊敬淵眯著眼睛回想著當時的畫麵。
那應該像極了一條漂滿了河燈的長河。
又或者,是在春日時候,一線山花如火如荼地開過去的畫麵。
那便是那個夜晚,自己第一次見到劍淵燈火繁盛於這片極為狹長,幾乎橫跨叢冉的淵穀之地時的驚歎。
那一刻,齊敬淵確實相信了,人間曾經有過神。
但那不是黃粱的神鬼。
而是一種更為久遠的存在。
儘管後來他也知道了,劍淵的劍修,都是自四麵八方而來,並非這樣一片淵穀之地的原生居民,但他依舊覺得,他們像極了一些古老神隻的子民,長久的停留在這裡,奉上人間燈火如繁花,堅守著某些千萬年不曾更易的信仰。
想象當然是很美好很宏大的東西。
齊敬淵從暢想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起來更為年幼一些的齊近淵抱著劍走了過來,將一壺酒丟到了他懷裡。
齊敬淵拄著劍站了起來,與齊近淵一同站在了劍淵之側,遠眺著這樣一處極為震撼的狹長淵穀。
這一幕其實像極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隻是那些山花那些河燈已經被妖血覆滿,殘破沉寂了下去,當初那個帶他們來看劍淵的男人,也已經老死了。
淵穀之下,至深之處,哪怕是劍淵劍修都不可深入,數千年來,也隻有當初磨劍崖青衣曾經進去看過。
然而那裡麵究竟有什麼,那樣一個沉默坐在高崖的男人,從未對世人說起過。
於是便成了一種久遠的不可窺探的秘密。
立於劍淵暮色裡的二人模樣幼小,然而一身劍勢卻是極為鋒利,便是那些血氣湧來,或許都會避讓三分。
赴死劍訣。
齊敬淵站在那裡很是平靜地喝著酒。
齊近淵回頭看了一眼南方,淡淡地說道:“槐安的大軍在月底便能夠到達叢冉。”
齊敬淵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又似乎有些歎惋。
齊近淵看著自己兄長,卻是明白了什麼,轉回頭去,緩緩說道:“你還是在惋惜寒蟬?”
齊敬淵平靜地說道:“為什麼不呢?那樣一個流雲劍修,說來說去,其實是我帶進了這個故事裡的。”
“當初在明合坊的時候,若是我沒有讓他幫我救下劉春風,大概他也不會陷在黃粱的泥潭之中。”
“可惜的是,不止是他,便是我們,也被假都的那些人騙了。”
這個模樣如同小少年的劍修神色裡帶了些憤怒。
“他們並不關心人間。他們隻是麵對著神鬼重回人間,感到彷徨,於是我們將那些掙紮,看做了一種對於世人的忠誠。”
齊敬淵的聲音冷冽。
這並不奇怪。
就像當初齊近淵與方知秋所說的那些東西一樣。
劍淵的人之所以願意參與進假都的故事,並不是他們站在同一條河流。
隻是他們認為神鬼不是真正的神隻而已。
這些對著石頭守著劍淵的劍修,也很難像他們一樣,去異想天開的嘗試以黃粱的力量,從大風朝之中掙脫出來。
他們也是劍修。
自然明白,大澤兩岸的高度,究竟有著多少的差距。
若不是槐安內部本身陷入了十九章帶來的混亂。
也許黃粱大澤帶來的風聲,會平息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齊近淵並未說什麼,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迎著晚風,卻也有些咳嗽。
與他小少年的模樣不同的是,咳出來的聲音很是淒厲,很是渾濁,就像一柄劍過於銳利,以至於劍鞘都被割出了一個洞,於是風聲嘶啞。
齊敬淵默默地轉過頭,看著齊近淵,看了許久。
“你還能拔幾次劍?”
原本神色平靜地的齊近淵,在聽見自家兄長的這個問題之後,反倒是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頭,很是快意地說道:“一次。”
齊敬淵沉默在那裡,過了許久,輕聲說道:“我還有兩次。”
齊近淵並不意外。
二人已經年少得有些過分了。
再往下一些,大概也隻握得住斬落一地油菜花的木劍了。
這個比齊敬淵更為年幼的小少年抱著快要比自己人還高的劍,臨淵而立。
大概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這個劍修現在離劍淵很近。
但事實上,二人的名字,其實和劍淵沒有關係。
而是他們的父親對於赴死劍訣的一種警醒。
拔劍之事,譬如臨淵。
拔之則近之。
近之則敬之。
這樣一式劍訣一如它的名字一般。
是為赴死之劍。
齊近淵的身體,已經不足以作為劍鞘去承受再一次的拔劍了。
哪怕是某個青山照水之劍自槐安而來,看見這個少年一身劍勢,也須驚歎一聲好劍。
所以齊近淵說完了這樣一句話之後,便將自己的劍拋入了劍淵之中——劍淵劍修千年來,往其中拋下了無數柄劍。
這個好像小少年一樣的劍修將自己的手伸向了齊敬淵,後者將酒壺遞給了他,神色複雜地看著自己的這個兄弟。
棄了劍的劍修喝了一大口酒,很是平靜地在劍淵之側坐了下來,看著遠方短暫平息的煙雲,妖族正在劍淵以東休息著。
這是難得的平靜。
也許也是最後的平靜。
齊近淵喝光了酒,把酒壺也丟了下去,在淵穀崖壁上咕嚕嚕地滾著,沾滿了鮮血,像是一個大好的頭顱。
“在槐安援軍到來之前。”
齊近淵回頭看著自家兄長。
“你還有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