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飄搖在指間的白發自然是柔弱的。
隻是人間能夠接下這樣一縷白發的,大約屈指可數。
叢心過往一直都是以一個小女孩的模樣安靜地待在劍宗園林之中。
一如那樣一個槐都天獄之主柳青河一般,大概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樣一個在人間劍宗名存實亡之後,才終於變得冷硬了起來的女子,究竟如何。
哪怕是李石,也不會知道。
縱使所見命運二尺九,終究也是二尺九。
李石並未掉以輕心,化作道風消失在木門前,便抬手自道髻之中拔下了一根白發,並指送了出去。
一如當初在槐都一般。
道人沉靜地遞出那樣白發一劍,無比認真地看著那樣一個站在崖邊的女子。
所以前輩又將如何應對?
前輩如何應對並不知道,但是叢心一定不喜歡被叫做前輩。
哪怕是想,想也不可,想也有罪。
那樣一柄斬空了的劍上環繞著許多桃花,在落在林道之上的那一刻,便極為迅速地折返而回,落在了叢心的手中。
這個桃衣女子曾經確實不是劍修。
哪怕現而今,也算不上什麼很好的劍修。
縱使是李石,都可以看得出她握劍的姿勢很是怪異,很是生疏。
叢心手執長劍,橫劍身前,身周並未有什麼劍意——那樣一柄桃枝之劍,承載著人間劍宗三代宗主劍意的桃枝之劍,被叢心留在了李蝶手裡,這隻是一柄極為尋常的劍。
隻是轉瞬之間,便有萬千妖力自這樣一個桃衣女子身周溢流而來,附著於長劍之上。
於是橫劍。
於是下斬。
李石驟然眯起了眼睛。
送劍雙指驟然鬆開,任由白發向前而去,而後化作一道極為淩厲的劍意。
桃花紛飛不止,在兩劍相交的那一刻,被浩蕩的氣流席卷而去,落遍了這樣一片寂靜的青山。
來自陳雲溪的那一道劍意,卻是直接被這樣一個毫無劍意的女子,一劍斬碎,瞬間化作浩蕩的元氣,彌散在天地之間。
李石借著那些劍風倒退而去,落在了那處小樓的風廊之上,深深地看著這樣一個比天下絕多數人都要古老的女子。
人間劍宗的這株桃樹,最開始為世人所知,便是在叢中笑擔任宗主時期。
隻是她究竟是什麼時候被栽下的,大概也隻有她自己與那樣一個死在了東海四十九萬裡的劍修才知道了。
道人迎著劍風,一身道袍招搖不止,小樓之上不住地叮叮當當地響著。
有一根被風雨吹朽了繩子在氣流之中斷裂。
一袋錢便這樣乾脆地砸落在了李石身前,也許是裝得太多了,落地的一刹那,便撐破了袋子,像是泄水一般,在道人身旁咕嚕嚕地滾著。
在那種令樂朝天覺得愉悅的聲音裡響起了道人很是驚歎的話語。
“原來不止是柳青河,前輩,您也是一樣的。”
叢心生疏地收回了劍,倒執於身後,一瀑青絲依舊安靜垂落,抬頭看著那樣一個道人。
“不一樣的。”
這個桃衣女子眉眼平靜地看著道人說道。
“倘若你們不在人間生出這麼多禍端,叢心一輩子,都隻會在那樣一個劍宗園林裡蕩著秋千。”
道人神色也平緩了下來,看著叢心反問道:“誰知道?”
青山深處的桃花崖坪之上沉寂了下來。
道人的聲音停頓了少許,繼續說道:“世人的悲歡並不相通,世人的心思同樣不會相通。世人並不如一,前輩。今日說好的事,也許明日就變卦了。”
叢心平靜地說道:“自從當年被白衣殺儘八百道門之後,你們便總是開始疑神疑鬼。”
好漢不提當年勇,千年之後,當然也不應該總抓著千年前的事不放。
雖然世人經常會說起這樣一個故事,隻是當著道人的麵說著這樣的東西,大概總有些不留情麵。
隻是李石可以理解。
畢竟叢刃的死,與他們脫不了乾係。
隻是李石同樣不能理解。
這個道人沒有在意叢心的諷刺,而是同樣說起了東海的一件事。
“所以當初東海明明可以有著兩個叢刃。”
李石很是不解地看著叢心問道。
“為什麼張小魚還是能夠將那樣一個劍宗前輩殺了?”
叢心平靜地說道:“你該去問他,而不是問我。更何況,你不是命運二尺九?”
道人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人間有太多的東西,其實便在這二尺九中。”
哪怕是李石,也不得不承認,叢刃的命運三尺的闡釋,幾乎無可反駁。
舉頭三尺有前輩。
舉頭二尺九是一樣的。
前輩手心裡的葉子,誰能夠知道它到底是碎,還是不碎?
叢心卻是極為突然地看著那樣一個道人,緩緩問道:“你知道為什麼當初叢刃要說命運三尺,而不是命運四尺,或者五尺嗎?”
李石目光緩緩下移,落向了那樣一個桃衣女子手中的劍。
天下劍修之劍,雖然形製各異,長度亦是有著一些差彆,但是說來說去,其實都是在三尺左右。
所以李石歎息了一聲,說道:“因為你們手裡的劍,剛好三尺。哪怕是那樣一柄決離,在斷掉之後,也沒有太短。”
天下三尺,大概便是劍修的道理。
“但嶺南離南衣城不止三尺,前輩。”
叢心平靜地說道:“當我已經站在了嶺南的時候,三尺到底多長,便是我說了算了。”
雖然這樣一個女子不是正兒八經的劍修。
隻是終究在人間劍宗待了這麼多年。
自然也會講一些劍修的道理。
李石沉默少許,緩緩說道:“但問題在於,前輩為什麼要在意這樣一個三尺?”
那個桃衣女子執劍站在山風之中,平靜地說道:“因為我也是世人。”
這大概是最不可辯駁的道理。
哪怕他們曾經讓張小魚,將山火燒遍南方。
但事實上,在他們心裡,妖族當然也是世人。
這是千年來潛移默化的東西。
也許是不一樣的世人。
但是終究是世人。
道人沉默無言,低頭看著崖坪之上萬千綻放的桃花,又抬頭看向了那樣一個崖邊的女子。
“前輩真的要攔我?”
叢心冷笑一聲,說道:“莫非你還能叫來陳雲溪?”
李石歎息一聲說道:“確實不能,隻是前輩,他可以去。”
他可以去。
這是一句無論如何去看都沒頭沒尾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