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之如果可以聽見觀裡另外一個觀主,在山雪裡與某隻小鬆鼠說過的那句話,大概會更明白一些。
那叫做,自觀未必清明,但見人卻須卑劣。
我要做某件事,我便要將你們,當做一切卑劣的人來對待。
不會他心通,所以心思不通的,又何止是樂朝天呢?
李石他們大概同樣如此。
和尚也許會走,放任那一劍落向鹿鳴。
和尚也許不會走,以身為鞘,將那一劍承接下來。
他們當然不知道。
所以隻能往最壞處想。
顧文之尚自在發著呆,身後卻是有著極為淩厲的意味傳來。
那是與鹿鳴風雪深處送出的那一劍有著天壤之彆的意味。
顧文之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顧文之,而是顧蚊子。
一隻風雪裡孱弱的不合時宜的蚊子。
隻是哪怕是蚊子,攔在那一劍的軌跡之上,當然也是會被切開的。
就像那個挽起袖子去攔劍的道人一樣。
道人沒有猶豫,抬手掐住道訣,腳下瞬間有山河鋪落,一陣道風好似春風吹來,將道人的身形在山河道術之中吹開千萬裡,而後山河破碎,道人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那些落滿了經文的山隘兩側。
風雪不止。
顧文之的心緒也許同樣不止。
白衣和尚終於轉過身來,向著顧文之點了點頭,顧文之當然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將這片關隘交給他們山河觀的意思。
道人沒有再去看那樣一劍,也沒有再去看那個和尚。
回頭看向了風雪關隘以西。
風雪迷蒙,然而那種浩蕩如流的聲音,卻是極為清晰地傳入了耳中。
那是三十萬青甲,古青天道用了一千年的時間,才打造出來的三十萬青甲。
在道人轉回頭來的那一刹那。
無數好似娟娟細流一般的聲音自風雪中傳來,但那不是溪流,也不是大河。
而是,那些青甲之上鐫刻的道文,與甲衣之上的細微化的機括迎風而動的聲音。
顧文之的神色極為凝重。
哪怕這是三十萬普通人間大軍,對於修行界的衝擊都不可以說是微小的。
更何況這是機括與道文的結合。
那些細微的聲音彙成大河,逐漸變得極為浩蕩,顧文之的瞳孔亦是在那一刻遽然收縮。
人間春風來。
這一刻,風雪裡的畫麵,也許確實就像這一句話所描述的那般。
無數青甲洪流,在逼近隘口的那一刹,甲衣之上機括極為迅速地運轉,那些刻在甲上的道文,亦是被機括之力催動,卷起不儘道風。
好似飛蝗過境。
這是顧文之第一次,這般真切直接的,麵對來自世人洪流的力量。
觀裡的道人們同樣如此,哪怕有些師叔,曾經便是那樣一個青天道的弟子。
顧文之震撼了一刹,而後便回過神來,抬頭看向風雪極深處,那裡有著某個道人,在一個素色道裙的女子陪伴下,安靜地站在傘下,目光極為漠然地遠眺著這一邊。
沉默少許,顧文之沒有再看那邊,隻是抬手掐住道訣,然而一陣無比鏘然的聲響卻是自風雪之中蕩開來。
哪怕是那些青甲洪流,都是停頓了一刹。
顧文之的動作停滯了少許,在那片動靜之中,便是轉頭的動作都變得遲鈍了起來。
轉過頭去,白衣和尚一身經文纏繞,身形不知何時變得極為巨大,隻剩下了一隻腳,落在那片清秋劍牢之中。
白色僧袍好似天地雲幕一般,將這處關隘一同籠罩了下來。
往上不可見。
但有不儘劍意迸射,也有萬般佛音頌唱。
一切浩蕩,唯有僧袍漂蕩好似雲幕,有劍痕如星光點點,似破未破,卻也遮蔽一切。
顧文之沉默了少許,大概認可了蕉鹿大師彼時的那一句話。
確實是,風雪雄關。
顧文之轉回頭來,重新掐住道訣,神海之中道韻如流而出,牽引著風雪與天地元氣,一同落向自身。
而後整個人好像山崖之上一塊鬆動的石頭一般,徑直傾倒,向著青色的大湖墜落下去。
風雪高山之中,這樣的石頭有很多塊。
.....
李石當然傷得很重。
劍湖劍光與木子花的那一劍,給道人帶來了一些不可逆轉的傷勢。
譬如他的眼睛,很難再清楚地去看著人間的許多東西。
但是在離開了天上鎮之後,這個道人,還是催動著神海元氣,向著這片風雪之地而來。
便在某處青山裡。
萬朵青山之地的青山。
道人眯著眼睛,站在那片自己的山河道術破碎的地方。
也許是想看看自己的那個師長死去的一些痕跡。
隻是道人在朦朦朧朧裡,才始看清了一些色彩,身後便有一劍而來。
出劍的人境界一般。
隻是那一劍的意味卻極為不一般。
哪怕李石已經反應得極為迅速,向著一旁避讓而去,亦是被那一劍斬下了一角道袍。
李石停在青山另一側,眸中烙下道文,才終於辨認出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劍修是誰。
黑衣短發,斷劍決離。
流雲劍宗的四破劍程露。
李石看著程露出現在這裡,神色並沒有多少驚訝,隻是輕聲說道:“子實死了。”
程露平靜地說道:“死了,你呢?”
李石微微一笑,眸中道文散去,人間再度恢複朦朧。
“我不知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看劍。”
程露也許是在回答道人的問題,也許也隻是說著一種傳記裡常有的開打前的提醒。
這個劍修重新舉起了那柄在梅溪小觀邊撿到的蝶戀花。
隻是李石卻並沒有與他動手的意思,隻是抬手喚來一片山河,橫在了二人之間,而後道袍飄然,踏著青山,便向著人間更北而去。
程露舉劍便斬了下去,隻可惜終究他的境界不如這個山河觀的道人。
那一片山河被斬碎不少,卻依舊殘留著許多,攔住了這樣一個劍修的路。
“你去哪裡?”
程露猶豫少許,收了劍,站在山河彼岸,看著道人的背影問道。
李石的身影在遠方停頓了少許,依稀可見他做了一個伸手入懷的動作,像是在確認某些東西是否依舊存在一般。
“關外梅花要開了,我要回去看看。”
道人回答得近乎誠懇。
但究竟誠不誠懇,程露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