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看時間還早,李學武便帶著他們三人一起去了李廣年家。
許是上次來發現了顧寧的眼神,這次進門的時候天雖然黑了,但李學武借著屋裡的照射出來的燈光還是能看見倉房那邊被遮蓋了起來。
“你怎麼這個時候來?”
李廣年看了看李學武拖家帶口的晚上到訪,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定時間的時候就是跟自己打埋伏,通知他來取衣服白天不來晚上來。“您不也是還沒休息嘛”
李學武看了看時間,也才七點多一點,一邊帶著顧寧和周亞梅幾人進了院,一邊解釋道:“白天我得上班,哪有時間來您這”。
“爺爺好”
周亞梅牽著付之棟的手,進門見著李學武說的裁縫是個歲數大的老人,便拉了一下兒子的手,示意了一下。
付之棟很有禮貌地打了聲招呼,讓李廣年正跟李學武鬥雞似的臉色頓時僵硬了一下。
他好清靜,家裡又隻有他一個人,一輩子孤僻慣了的,跟街坊鄰居也不來往。所以他這院子裡是沒有小孩來玩的,更沒有人跟他叫爺爺打招呼。
看著付之棟單純的小臉,李廣年使勁兒變換了幾次,這才笑了出來點點頭,算是回應了這個對他來說很陌生的問好。
付之棟有些害怕這個老頭,雖然他跟著母親看過變臉的戲法,但跟這個爺爺比,那些戲法還是有些表麵了。
周亞梅捏了捏兒子的小手,跟顧寧一起,笑著跟李廣年問了一聲好。李廣年同樣客氣著跟兩人回了好,尤其是周亞梅,他還多看了一眼。這怕不是這小子的外室吧?
還有孩子?
不過一想到現在不是前朝了,少有這種關係了,在心裡默默地嘀咕了幾句便領著眾人往屋裡去了。
客廳還是上次來時的樣子和擺設,李廣年也沒說請喝茶,帶幾人進了客廳後便去進了裡屋。
李學武也沒管是不是自己家,很自來熟地從茶櫃上翻找了茶葉,用茶杯泡了四杯茶。
他還知道這不是自己家,知道給主人帶一杯,很講究。
等李廣年抱著一個大包裹回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李學武大大方方地坐在八仙桌旁喝著茶。
上次來了介紹是李學武對象的那個姑娘和被他誤認為是外室的女人挨著他坐在一邊的圈椅上。
孩子則是被女人帶在身邊站著,手裡還握著一隻綠皮蛤蟆。
晚上的燈光有些刺眼,李廣年瞅了瞅才看清不是真蛤蟆,這才進了客廳。他就怕這種冷皮玩意兒,見著都躲遠遠的。
上次你們定的衣服,看看吧”
將包裹放在了靠牆放置的一張工作台上,打開了上麵係著的疙瘩,散開了包袱皮示意李學武幾人去看。
李學武沒動地方,顧寧則是在李學武的示意下,拉了周亞梅走過去一件一件地看了。
顧寧不懂裁縫手藝的,周亞梅卻是懂的。
看著衣服的料子,再看看線口的縫合,剪裁的尺度,知道這裁縫還真是老手藝人。
李學武雙手端了準備好的茶遞給了走過來的李廣年,道了一聲辛苦。李廣年則是抖了抖腕上的袖子,微微彎腰,雙手接了過去。
他是很老派的手藝人,大風大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可他就是活的與這個新社會格格不入。
見到李學武這種還略帶老派規矩的年輕人,打心眼兒裡覺得舒坦,隻是這喉嚨有些苦。
端著茶杯,用蓋子掩飾著撥了撥茶葉,慢慢地喝了一口。
茶葉的香氣潤透乾涸的嗓子,將他的苦澀壓進了肚子裡,化作一縷惆悵。聽著兩女不住嘴的誇獎,李廣年沒有說什麼,還是那個表情。
他這一輩子挨罵的話聽夠了,誇獎的話也聽夠了,下到販夫走卒,上到皇帝娘娘,他見的人太多了。
距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可能還很遠,但心態很平和。
李學武也沒當自己是什麼大人物,無非就是時代的力量,讓他這個搏浪者有幸見到了一些曆史。
付之棟貼著李學武的腿站著,有些膽怯地看著李廣年。
李看小孩,有心表達一下善意,卻也是因為不習慣而作罷了。
跟李學武的關係自然不用講,萍水相逢,卻也算是一段緣分。
趁著女人們在看衣服,李學武笑著給付之棟介紹了李廣年,也給李廣年說了自己這個時間才來取衣服的原因。
李廣年送信的時間也不早,倒是沒覺得李學武慢了。隻是他沒想到李學武這十幾天的時間還去了一趟東北。“鋼城啊~”
李廣年眯著眼睛回憶著,仿佛時間又回到了那個動蕩不安、新舊交替,風雲人物輩出的年代。
可能是人上歲數了,也可能是記憶裡的人和事太多了。
李學武的話說完,李廣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大白樓還有嗎?”“有”
李學武很是肯定地點點頭,解釋道:“現在是鋼鐵公司的機關辦公樓”。“嗯”
李廣年點點頭,說道:“以前叫昭和製鋼所事務所,也有叫本社事務所的,四四方方挺老大”。
“現在還那樣”
李學武教著付之棟給鐵皮青蛙上勁,嘴裡介紹道:“以前聽說門口還有站崗的,現在沒有了,隻在大門口有保衛”。
“確實有,倒拿軍刀,嗬嗬”
聽李學武說起以前,李廣年也是笑了笑,眼神很飄忽,顯然還在記憶的世界中。又是沉默半晌後,李廣年再次開口問道:“龍宮溫泉呢?還有嗎?”
“有,不過不叫這個名字了”
李學武那天去泡的不是這處,不過在泡溫泉的時候董文學他們幾個也提到了李廣年問的這處。
“對翠閣嘛,小鬼子給溥姨弄了個龍宮溫泉,現在不讓叫了”。“對的,對的”
李廣年點頭,道:“張大帥修的龍泉彆墅,就是那了,旁邊還有個奶奶廟”。“嗬嗬嗬,您這記性可真好”
李學武輕笑著誇讚了一句,不得不說,人老了就是有些悲哀,越是久遠的事情越是記得,越是時間近的越是會記不得。
記不得的都是生活,記得的卻是刻骨銘心的青春。“唉~~~”
李廣年恍惚間從回憶中清醒了過來,看著黃色的燈光下熟悉又陌生的家,恍如隔世。
長歎一聲過後,道不出的心酸全都湧上了心頭,個中滋味實在是有口難言。
許是發現了老裁縫的情緒,顧寧和周亞梅談論的聲音也小了很多,付之棟捏著他的癩蛤蟆也不往八仙桌上放著玩了。
待看見眾人對自己這一聲長歎的反應後,李廣年不由得苦笑著擺擺手,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一把廢柴”。
“像您這般養生,怕不是還得把這句話再說上個二十年”
李學武拿了桌上的暖瓶給幾人的茶杯裡續了熱水,嘴裡似是安慰,又似是調侃地問道:“您這條件我看著也不差,沒想著找個順眼的老伴兒?”
見李學武這話有些輕佻,周亞梅和顧寧都不敢說話,真怕老裁縫發火,再跟李學武罵兩句。
可老裁縫卻好像是習慣了李學武的不恭,抬了抬眼皮,道:“找老伴乾嘛?”
一邊說著,一邊指點著李學武斥道:“自己一個人活著多好,清靜,似你這般年輕的才不嫌煩,還找了兩個,嘿呀~”
“哈哈哈~~~”
瞧見顧寧和周亞梅的錯愕,李學武卻是開懷大笑,把腿邊的付之棟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廣年似也是被李學武這般的肆意妄為給影響到了,臉上的神色也和緩了許多。
見李學武沒有反駁自己的話,老裁縫也隻當後帶來的這個女人是李學武的女人,這孩子是李學武的孩子了。
“怎麼樣?看著可還合適?”
這話卻是對著工作台那邊的顧寧所問的,眼瞅著兩人已經把所有的衣服看了個遍,包括李學武的,這才問了出來。
顧寧自然是滿意的,雖然沒有上身試,但樣式一看就是那天跟李學武一起定的。無論是樣式款式,還是針腳、裁剪、做工,都比商店裡的好了不知道有多少。點點頭表示了合心意後,顧寧便同著周亞梅走回了座位這邊。
李學武看了周亞梅一眼,對著李廣年問道:“布料夠用了嗎?”“還有剩餘”
瞧這眼力見,李學武問的啥意思,李廣年是心裡清楚的很。
見李廣年都懂,李學武也沒藏著掖著的,更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那就再勞煩您一場了”
李學武這邊客氣完,端著茶杯跟李廣年示意了一下。
李廣年並沒有覺得很意外,隻是點點頭,喝了一口茶,起身去屋裡拿尺子去了。
顧寧和周亞梅都聽見了兩人的對話,這會兒都看向了李學武。
李學武對著顧寧開口道:“周姐來家裡不短的日子了,咱們也得了周姐不少的照顧,就送周姐和之棟幾身衣服吧”。
顧寧聽著李學武跟她商量的是這個,不由的心裡一陣湧動。
以往兩人之間的事都是由李學武來做主的,這還是李學武第一次主動跟她商量事情。
而且這件事還是關乎住在家裡的周亞梅的。
經過上次的風波,顧寧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李學武對她的關心和關注。這會兒心裡的感受不及提,忙轉頭看向周亞梅,道:“周姐”。
“我衣服還有呢,都帶·.....”
周亞梅也是被李學武的決定驚了一下,這衣服本來就是值錢的東西。
她跟孩子來京城的原因自己清楚,雖說跟顧寧住在一起是她做家務的多。但也沒理由要李學武送的衣服。
更何況這衣服還是李學武兩人結婚衣服的料子和裁縫。“就收下吧”
李學武沒等周亞梅多客氣,笑著把這個事情定了下來,隨後低頭看了看付之棟問道:“叔叔送你幾件新衣服好不好?”
付之棟扭頭看向母親,彆人送禮物的事情多是由媽媽做主的。新衣服誰不愛,可不能喜歡,人家給了就要的。
“學武······”
周亞梅還要再說,卻是見著老裁縫已經走了出來。
李學武對著付之棟招招手,隨後抱著他便放在椅子上。
孩子長得不算高,也不算矮,不過還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付之棟的衣服都是夠穿就行的。
聽見要給自己做衣服,眼睛雖然看著媽媽,但心裡還是向往的。
等李叔叔抱了自己,裁縫爺爺也開始給自己量尺寸,小臉已經洋溢出了笑容。顧寧拉了拉周亞梅的手,低聲勸了幾句,周亞梅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母子兩個在鋼城的時候就是李學武養著的,到了京城更是,吃穿住行,都依靠李學武,不習慣也習慣了。
付之棟這邊量好了尺寸,便由有著顧寧幫忙,給周亞梅量了尺寸。
也沒像上次那麼麻煩,依著顧寧的衣服樣子,周亞梅選了一條裙子,一套襯衫加褲子的搭配。
李學武在她選完後,又跟顧寧幫著選了幾件,在周亞梅的阻攔下才說得了。
定好了樣子,本該是客套兩句告辭離開的時間了,李學武剛要起身,李廣年卻是突然地開口問道:“上次我晾曬的毛皮衣裳你還記得不?”
“怎麼?又被收走了?”
這些衣服李學武怎麼會不記得,他是不知道那些毛皮衣服的時間的,但看著毛皮鋥亮,就知道是好東西。
上次被沒收的也是這些,足足的一大包袱。
李廣年沒有回答李學武的問題,而是昂了昂頭,頓了一下,問道:“你想不想要”
“要什麼?”
李學武挑了挑眉毛,他又不是大傻子,經曆過“四大謊言”的他怎麼會上生活的當。
重金求子、旺鋪轉讓、高價回收,現在又來一個毛皮白送?李廣年抿了抿嘴,昂著頭,眯著眼,看了李學武好一會。
瞅這人挺聰明的啊,怎麼到這兒就卡殼了呢。
“要啥,衣服啊”
李廣年強調道:“毛皮大氅,熊皮的,正經的毛子國貨,從口外進來的料子,光是工我就做了三個多月”。
“還有狐裘、坎肩、圍脖·····“不過了啊?”
聽見這老裁縫跟中了邪似的推銷他的那些寶貝,李學武直咧嘴。“唉~~~”
這老頭又是長歎了一口氣,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總想著帶走,可心裡明白著呢,燒了也就燒了,帶是帶不走的”。
“也不一定”
李學武很是認真地勸說道:“你先給衣服上寫上你的名字,要不生辰八字也寫上,實在怕丟,你再寫上誰盜誰小狗”。
“......”
李廣年擔心的就是他死前燒了得不到,死後沒人給燒的問題。現在經李學武這麼一說,他更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是扯幾把蛋了。“噗~”
顧寧和周亞梅坐在一旁,聽著李學武哄小孩兒似的話語也是被逗的笑出了聲來。不怪她們忍不住發笑,實在是李學武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看著實在好笑。李學武對著兩人瞪了瞪眼,嚇唬道:“彆笑,彆笑,我們這兒說正經的呢”。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認真地說了,那邊兩人更是忍不住了。
李廣年也是苦笑出聲,點了點李學武,無奈地搖了搖頭。
本來是件很傷感的事兒,讓他這麼一整節奏都不對了。“得了,不想要就滾蛋吧,少拿我尋開心!”
“要啊,怎麼不要”
李學武轉頭看向李廣年,問道:“您打算要多少?”“咋地?你還想賣我幾件啊!”
李廣年一聽這話,差點兒背過氣去,最後的那一點兒悲傷也讓李學武給問沒了。
李學武笑著敲了敲桌子,解釋道:“我是問您要價幾何,怎麼還成了賣給您了,您要是收皮子我還能賣給您,做好的衣裳我可沒有”。
李廣年隻當李學武跟他逗殼子,一個乾部,弄布料還有可能,賣自己皮子,好麼。
“不要錢······”
“得了,媳婦兒,天色不早了,咱們打道回府吧”
李學武聽見李廣年開口就是這麼一句,起身招呼顧寧就要撤退。
他打小就知道不能亂拿彆人家的東西,更不能白要彆人給的東西,這種虧他吃一次就夠了。
李學武堅信,天上不會掉餡餅,鳥屎還差不多。“哎!你這小子!”
李廣年見李學武起身就走,坐在那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還是顧寧和周亞梅反應的慢了,這才給了他開口跟李學武說話的機會。“我一個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還怕我吃了你啊!”
“那可不見得”
李學武撇著嘴搖了搖頭,道:“您沒聽過人老精馬老滑這句話嗎?您活這麼大歲數,說是老妖精也不為過”。
“你才老妖精呢!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