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冉老師,吃完飯了這是?”
張乾事手裡拎著一兜水果從街道外麵回來,路上正好撞見冉秋葉陪著父親往外走。
冉秋葉是等張乾事同父親打完招呼才回了一個招呼的。
知道父親是對方的老師,兩人以前也是經常說話的,她因為父母的關係進了小學,對方則是借著他舅舅的關係去了中學。
他們兩家倒是沒有什麼矛盾,所以冉秋葉也沒真就覺得對方是在為難自己父母。
這兩天自己家愁雲籠罩,她和父親在打招呼的時候擠出來的也是苦笑。
張乾事看著父女兩個的表情內心狂喜,知道對方還沒想到辦法,距離他給的時間可不多了。
為啥要多給冉家幾天時間,他不就是這股子小心謹慎的勁兒才活到現在嘛。
上一次冉秋葉的調動實在是詭異,他打聽了好些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讓他去問高校長,他可沒這個膽子,也沒有這個麵子讓對方開口。
為了心裡的小九九,他隻能用軟磨硬泡這一招兒了。
拉長等待時間,鈍刀子殺人最難受,冉秋葉受不了才好說出自己的意圖來不是。
“秋葉,上次跟你說的事,準備的怎麼樣了?”
他這是明知故問呢,看冉父這個模樣就知道對方已經清楚自己的去處了,現在他故意含糊著問冉秋葉,無形中給了對方一個壓力。
冉秋葉也是苦著臉,微微搖了搖頭,拉著父親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力,可又察覺到父親轉過來關心的目光急忙鬆了開來。
“沒……”
冉秋葉的語氣很無奈,這些天的內心掙紮讓她整個人都顯得很是憔悴。
她既沒有跟父母說李學武的事,更沒有提及自己上一次的幸免於難,她給父母的隻是沉默,而父母給她的也隻是沉默。
今天是母親的生日,她和父親商量著要出去買菜回來做,即便是明天就走,可今天也得吃飽了飯才行。
如果不去求那個人……她沒想過要去求那個人,他不欠自己的,自己也沒有理由張開這個口。
這個時期誰不難,誰想沾惹這些事。
看著張乾事的笑容,冉秋葉再一次為難地開口道:“張哥,我父母就真不能換個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嘛?”
張乾事見冉秋葉開口更開心了,可也隻是心裡樂,麵上客氣的笑容瞬間轉變成了為難的苦笑。
“秋葉,你彆為難我”
說著話示意了站在一邊的冉父道:“我是冉老師的學生,但凡能調劑,我也不會讓你開這個口,早就給伱辦了這件事”。
說完又關心地建議道:“上次你化險為夷……怎麼不找找那邊的關係,說不定真有用呢!”
這試探的話語冉秋葉沒聽出來,她隻以為是對方了解一些,也是在關心自己。
張乾事見冉秋葉緊張了起來,繼續嚇唬道:“這時間可不多,你要是有關係趕緊用,晚了可不好使”。
“你總不能看著冉老師和師母去放牛放馬吧?!”
他的語言攻勢全是站在道德製高點上,說的也是站著不腰疼的話。
“要是沒有其他變化,老師他們可就真的隻能去勞動了~”
“我……”
冉秋葉皺著眉頭看向張乾事問道:“我替我爸媽去蒙內成不成,讓他們留京”。
“你當這是兒戲?”
張乾事苦笑著說道:“就算是你能替一個,你想帶著誰去?留誰在京?”
“這個時候找關係要緊!”
“算了吧~”
冉父這些天也想了許多,輕輕拍了拍閨女的手,不想讓閨女為難了。
看見父親望過來,冉秋葉使勁捏了捏拳頭,臉色有些發白地回道:“哪有什麼關係,誤會罷了”。
說完拉了父親的胳膊,對著張乾事客氣道:“張哥您忙吧”。
“好……好的很~”
看著父女兩個走遠,張乾事臉上關切的笑容又變成了奸笑,本來是應答招呼的好,卻也被他的笑容汙染了個一塌糊塗。
沒關係才好,誤會才好,這樣他才有機會一親芳澤,永久占有啊。
想想家裡的好大哥,他是要承擔起當弟弟的責任,給大哥找個好媳婦兒,好傳宗接代,生兒育女啊~
街道上,冉家父女沉默著走了一會兒,眼瞅著要到供銷社門口了,冉秋葉拉住了父親。
“爸……”
看著父親有些疲憊的臉色,冉秋葉囁嚅著不知道該怎麼開這個口跟父親解釋。
冉父心疼地拍了拍閨女,輕聲說道:“沒事的,人家都去得,就我們去不得?”
說著話使勁挺了挺腰板道:“我和你媽這身體還硬式呢,勞動幾年不是壞事”。
冉秋葉哪裡能不知道這是父親在寬慰自己,老兩口都是愛書如命的性子,一腔熱血回了內地,這些年吃苦受累的,身子早不成了。
她母親生她的時候又落下了病根,年年都是用藥養著呢,去了北寒之地,哪裡能挺得住。
“快彆哭了,都多大姑娘了”
冉父見閨女落下淚來也是心疼的厲害,連忙掏出手絹給閨女擦眼淚。
冉秋葉則是捂著臉哭泣著,嘴裡說著對不起。
父母的眼裡,孩子永遠都是孩子,即便冉秋葉是個大姑娘了,可她在父親的眼裡也是個孩子。
當父母的,哪裡舍得讓孩子為難,上次的事情明知道閨女是有些話要說的,可他現在也沒有了深究的心思。
這去蒙內也不是閨女的錯,更不是閨女讓自己和愛人去的,何苦為難她呢。
冉秋葉卻是越哭越難過,那天在牆角她就哭過一場,在家她是不敢哭的,怕引得母親傷心。
而今天是母親的生日,往年都是要歡快慶祝的,可今天的生日宴從一開始就顯得尤為艱難。
她哭了好一會,看著父親也是老淚縱橫的,這才收了眼淚。
路上行人匆匆,最多隻是回頭看一眼,少有人為父女眼淚駐足,這段時間京城老百姓已經看過太多的眼淚了,大姑娘哭有啥好稀奇的。
冉秋葉也覺得自己的眼淚不值得了,解釋又不能解釋,說又不能說,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父親去買菜,陪母親過好今天。
——
“我能想到的,就是跟你過好每一天”
黃詩雯滿眼淚水地看著眼前的對象,哽咽著說道:“可你為啥要這麼做?”
房立寧躲著黃詩雯的眼神,略微迷茫地看了看喧鬨的車間,以及西下的夕陽。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好,一時衝動?
不!他是蓄謀已久了,應該說他渴望進步。
黃詩雯得不到他的回複,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淚,悲傷地望著變了個人似的他。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遍遍地跟她做對,怎麼會有這麼多求而不得!
“可能這就是我們這代人應該肩負的責任吧”
房立寧深吸一口氣,想的不是道歉,不是跟對象認錯,跟她一起回家,而是為自己的行為貼了一張無恥的通行證。
而黃詩雯聽見他這麼說時,隻覺得天旋地轉,無比失望。
“你不想過安穩日子了?你不想好好工作了?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不,這並不衝突!”
房立寧突然的有些心中冒火,極力想要跟黃詩雯解釋。
“我喜歡你,我會好好工作,我們會有好日子的!這跟我現在做的並不衝突!”
黃詩雯看著麵部扭曲的房立寧,她真的快要不認識這個人了。
尤其是他現在所說的話,讓她很難認同,因為她看見的,和聽見的,都跟他所說的什麼責任沒有半毛錢關係。
難道這一代人就應該是以製造混亂為己任?
不,這是不對的,黃詩雯的價值觀裡沒有這一條,她也不允許自己有這種觀念。
看著微微搖頭後退的黃詩雯,房立寧隻覺得她不理解自己,不懂自己的上進心。
以往的互相鼓勵和讚許都成了過眼雲煙,海誓山盟也都成了夢幻泡影,她怎麼就不能理解一下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看著黃詩雯摸著眼淚跑遠,房立寧想要去追,可卻是被身後的一個聲音給叫住了。
“小房啊,快來”
王敬章笑嗬嗬地站在車間門口衝著房立寧招了招手,看著他有些猶豫又喊道:“負責人開會了”。
隻這麼一句,隻聽見負責人這三個字,房立寧的腳步便換了方向,往車間門口跑去。
這是他一直向往的,這是他要努力的,這是他應得的的。
同王敬章彙合後一起往車間裡麵走,他隻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夕陽中跑遠的那道身影。
“怎麼?跟小黃鬨彆扭了?”
王敬章好似關心地問了一句,隨後寬慰道:“感情的事慢慢來嘛,當前是要把事業做好的,你們才是軋鋼廠的未來啊”。
“是”
房立寧答應了一聲,嘴上扯出了一個微笑,巴結似的說道:“她不太支持我,一心想要安穩,對變革不夠熱情,理解也不夠透徹”。
“不過您放心”
好像怕黃詩雯會影響到王敬章對自己的看法似的,房立寧又趕緊保證道:“我一定會跟她多溝通,儘快讓她轉變思想,跟上時代的步伐”。
“嗯,你的事業跟感情一樣都很重要啊”
王敬章笑著拍了拍房立寧的肩膀,一副很看好他的模樣,同時關心道:“如果能把小黃也發展來咱們紅旗社,你們就是好戰友,好搭檔了!”
“我儘量爭取她的意見”
房立寧很是積極地答應了一句,隨後看了看站在辦公室裡麵的幾人,這才問道:“您準備讓我做什麼?”
“大事!”
王敬章帶著房立寧進了車間小會議室,似是回答房立寧的話,也好似在同屋裡眾人說著話。
“你們都是乾大事的棟梁之材,我要帶領你們乾出一番大事業”。
說著話拍了拍房立寧的肩膀示意他同眾人坐下,自己則是站在了主位上講了起來。
“你們都是時代的先鋒,是變革的主人,是軋鋼廠的未來,是紅旗的標杆”
“看看吧!”
王敬章指著玻璃窗外正在被收拾的楊鳳山對眾人說道:“軋鋼廠在這種人手裡是沒有希望的,也是沒有未來的,你們能容許這樣的人屍位素餐?!”
“不能!不能!不能!”
……
房立寧有些不適應會議室裡的節奏,可他也隻能跟著一起喊,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也是順著大家的意思批評楊鳳山是壞人。
而在會議室裡,他早就發現了自己的同學傅林芳也在,隻是傅林芳的臉色有些嚴肅,或者說是僵硬。
尤其是在發言的時候,她並沒有說多少話,還惹了王敬章的不高興。
一等站在主位上的王敬章交代完工作,房立寧也知道了自己這個宣傳負責人應該做什麼事了。
他有兩個助手,一個就是傅林芳,一個是車間裡的工人,他不認識。
說是宣傳負責人,可他現在要乾的工作隻是整理下麵人收集的關於楊鳳山的黑材料,寫好每天要貼出去的大報,還要安排每天白天要用的彩旗和橫幅。
這有點像乾雜務的,可切實的說也是搞宣傳的,他還得負責編撰口號和帶領眾人喊口號,攻擊目標。
車間就是辦公室,這裡是紅旗社的根據地,現在每天的保留曲目就是揪來廠長楊鳳山批評他,要他交代自己的罪行。
而他看見的,楊鳳山並沒有交代什麼,隻是麵對眾人的汙蔑沉默著,一言不發。
站在會議室的窗邊,房立寧看著王敬章喪心病狂地用鐵絲拴了鐵疙瘩掛在了楊鳳山的脖子上,逼得楊鳳山隻能低頭彎腰。
“很瘋狂是吧”
房立寧沒有回頭,他知道說話的是誰,會議散場,作為宣傳部門辦公室的小會議室裡就剩下他和傅林芳了。
他身子僵硬著,比晚上下班那會的激動隻剩下了顫栗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不是說好的要變革嘛,要廠裡支持紅旗社變革思想嘛,為什麼會出現懲罰和折磨?
傅林芳走到了房立寧身邊抱著胳膊站住了,跟著他一起往外麵看去。
這兩天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麵,可看著楊廠長被抓著頭發薅起來時候的苦難,她又忍不住的心悸。
如果,如果自己沒有答應王敬章,那她自己,她父母,會不會也是跟現在的楊鳳山一樣?
看著被押在台下怒罵楊鳳山的那些關係戶,這些都是楊鳳山照顧進廠的,現在卻是罵他最凶的,她隻覺得世界都變了。
顛倒黑白,日夜不清。
房立寧轉動好像機械的脖子,看向傅林芳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嗬嗬~”
傅林芳冷笑出聲,抱著胳膊雙眼無神地說道:“我應該在哪裡?”
說著話轉頭看向了房立寧又說道:“我是不是應該在家裡,或者在招待所上班?過平靜的日子?”
房立寧不知道傅林芳經曆了什麼,可看著不像是跟自己一樣,主動加入的。
“我……我是不是搶了你的位置?”
“宣傳負責人?”
傅林芳好笑地看著房立寧,觀察了他好幾秒才又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差事特彆的好,特彆的重要?”
說完也不顧房立寧僵住的神情,轉身往辦公桌旁走去,她今晚還有好多大報要寫。
房立寧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喧鬨,走回到辦公桌旁,看著已經鋪開白紙準備寫字的傅林芳問道:“每晚都要這樣?”
“哪樣?”
傅林芳好似行屍走肉一般,手裡的筆唰唰點點寫著妖魔鬼怪的話,嘴上卻是繼續問道:“是批廠長,還是寫大報,或者是熬夜準備材料?”
房立寧也不知道自己要問的是什麼了,隻好攤開了白紙,看了一眼傅林芳寫的大報,跟著寫了起來。
今晚的傅林芳問題好多,問的是房立寧,也是在提醒她自己不是個死人。
兩人都沉默著,手裡的筆也沒停下,宣傳組的第三人把外麵現場“審問”出來的材料拿了進來,是讓兩人寫出大報來,明天好去貼牆上。
這人可寫不得大報,他就是個打雜的,送完了材料就出去躲清靜了。
其實每天晚上車間裡並不會熬夜很晚,批評楊鳳山的節目隻會進行到夜裡十點多左右,畢竟他們也是累了一天了。
放了楊鳳山和那些親戚,讓他們寫了自述材料,對於執迷不悟、頑固不化的楊鳳山他們也放走了。
紅旗社有的是時間跟楊鳳山鬥,他們要拿楊鳳山當旗子立住了,戲耍著,就像貓和老鼠一樣。
期間王敬章來看過,見大報寫的好,兩人的文字功夫自然超越那些工人太多,他很是滿意的離開了。
今晚食堂給他準備了小灶,他可以一邊喝著酒,一邊吃著菜,再去辦公室睡一覺,等天亮了再去鬨騰。
而車間裡的人漸漸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就剩下小會議室裡的燈還亮著。
房立寧寫了不知道多少張大報,隻覺得自己的手腕疼,看了一眼還在寫著的傅林芳,他捏了捏手腕道:“休息一會吧”。
再看一眼窗外,車間裡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快十二點了吧?”
房立寧往外麵走了走,看見了牆上的掛鐘,還差一刻鐘淩晨。
他還沒熬夜過這麼晚呢,打了個哈欠,伸了伸腰板,隻覺得渾身上下哪都疼。
再回頭看向會議室裡的傅林芳,這會兒已經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了。
“你……還沒說為啥來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