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沒有擺冰盆,當中燃著一尊銅香爐,爐蓋鏤空,幾縷輕煙不斷從鏤空處嫋嫋盤旋而上,龍涎香的味道慢慢掩蓋住了殿內的藥味。
以及慶平帝身上的,那種老年人特有的衰敗氣息。
“你要去灤州?”慶平帝顯見不讚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灤州到底怎麼個情況誰也不清楚,哪怕你到的時候地龍平息了,可大災後必有大疫,瘟疫麵前沒有高低貴賤。不行,絕對不行!”
謝景明道:“官家說的這些我都想到了,越是大災,朝廷越應當派重臣前往災區賑濟,縱觀現今的朝堂,合適的人選隻有我。”
慶平帝默然了。
自從宋伋倒台,依附他的人問罪的問罪,貶謫的貶謫,短短一個月發落了二十多個官員。一時間人人噤若寒蟬,很多人都抱著同樣的心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而賑災就是非常容易惹一身騷的差事。
首當其衝就是經手官員貪墨,賑濟款層層扒皮、挪作他用,用發黴的糧食代替賑濟糧,轉手將賑濟糧高價倒賣,一樁樁一件件,早已屢見不鮮。
即便欽差沒摻和,也難免落得個“失察”罪名。
這些還算能應付來的,更要命的是——民變!災民已處於情緒崩潰的邊緣,一個安置不妥當,或許一開始不過是幾句口角,到最後就可能演變成一場□□。
欽差便難逃其咎。
純粹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所以一般賑災的欽差,都是天子近臣,聖眷隆重,既能壓得住一方大員,又能充當天子耳目巡視地方。因忠心,即便賑災出了差錯,也不至於罪責太過。
扒拉扒拉京城的這些官,也就剩謝景明能用。
慶平帝歎息道:“你不在身邊,我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內有李勇,外有韓斌,不會出事。”謝景明安慰他,“不然再調關西鐵騎進京,有他們在,必定萬無一失。”
慶平帝沉吟很久也沒有應準。
隻聽門扇輕響,李勇躡手躡腳進來,“官家,該進早膳了。”
二人這才驚覺窗紗大亮,看窗邊壺漏,不知不覺中,已是卯時三刻。
“你陪朕用膳。”慶平帝讓謝景明坐過來,親手給他挾了筷五彩牛柳,“吃牛肉,長得高。”
謝景明不禁笑了,笑過之後又有點傷感。
小時候他比同齡人矮,母妃總說這話哄他吃飯,他生怕自己長矮了,可是沒少吃牛肉。
說來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吃牛肉的原因,十三四一過,他個子蹭蹭地漲,倒比尋常男子高出一截。
可惜母妃走得早,看不見他現在的模樣了。
沒想到從官家口中聽到相同的話。
一抬頭,不妨官家正在看他,微微笑著,眼神慈和,帶著家有兒郎初長成的自豪感,看得他不禁一怔。
心中那個猜想再次不可遏製地浮上來,謝景明忙低頭用飯,遮擋住臉上的那點異樣。
恰好太子求見,為的也是灤州賑災的事情,適時引開了官家的注意。
其實謝元佑根本就不想來!
今天淩晨,他迷迷糊糊就被太子妃從被窩裡扯出來了,不由分說就給他穿戴,“灤州地動,你趕緊進宮請旨,去灤州賑災。”
他一下就嚇醒了。
太子妃的意思很明確,這是個展現才乾,爭取民望的好機會,一來重獲聖眷,二來以正視聽,讓那些左右搖擺的牆頭草看看,到底誰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
謝元佑一百個不樂意,且不說賑災的差事不好乾,單說灤州,天高皇帝遠,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又與北遼接壤,萬一出點意外怎麼辦?
北遼早和大周簽了和談協議,邊境安穩得很,而且他出入護衛如雲,太子妃不理解會有什麼意外。
“我擔心十七叔暗殺我,”他懨懨地說,“灤州亂哄哄的,推給亂民也好,推給北遼也好,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反正我一死,他繼承大統就是板上釘釘的事,肯定沒人細究。父皇身體本就不好,萬一承受不住薨了,更是趁了他的心。”
聽得太子妃瞠目結舌,好半晌才道:“難道置身事外什麼也不做?你是東宮太子,莫說父皇在看著你,天下臣民也都在看著你啊!”
謝元佑想舉薦自己的人去灤州,掰著指頭數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來——沒辦法,他的人基本都是老相國推薦的,基本不剩幾個了。
思慮再三,他決定把物資調度的差事要過來,甭管誰去賑災,隻要錢糧攥在他手裡,他就相當於卡住了那人的脖子,不得不聽他的。
結果一進殿門,就看見父皇和十七叔其樂融融地用早膳!
謝元佑頓時有點吃味,哂笑道:“十七叔有心了,一大早就來陪父皇用膳。唉,兒臣為灤州地動忙得焦頭爛額的,連早飯也顧不得吃就進宮了,父皇賞兒臣一頓飯吃可好?”
慶平帝笑罵道:“何時少過你小子的飯?李勇,讓禦膳房做道蓮蓬豆腐孝敬太子爺。”
謝元佑忙起身謝恩,看父皇吃的差不多了,便試探著問賑災的人選。
卻是聽到了十七叔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