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為日子定得早,全國各地的插花名家,也都紛紛往京城趕,想要參與盛會。
錦魚不由滿心惶恐。
人家千裡而來,她實在怕叫天下人失望,因此一直關在家中,認真修習插花之藝。實在不想為了錦心的事,再分神。
*
轉眼到了九月十五。
錦魚與江淩帶著孩子提前一天上了山。
怕第二日來的人太多,堵在路上。
與她同樣想法的人也不少。
宏福寺的禪院,早就叫人訂了一空。不過錦魚來此,特意讓老和尚不許聲張,就怕叫人擾了清靜。
送茶水來的小和尚笑道:“我入寺這些年,還沒見過這許多的人。夫人可知,因再無禪院可住,許多人竟是索性在這林間紮起了帳篷。”
漸哥兒見他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由笑問:“你幾歲入寺的?”
那小和尚約莫十歲上下,笑道:“我生下來就在這寺裡。”說著望了錦魚一眼,雙膝跪倒,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錦魚十分意外,忙讓他起身。
那小和尚卻不肯起身,抹著眼淚,道:“夫人可還記得,當年大雪成災,無數人流離失所。夫人與相爺在此賑災。我母親走投無路投奔了來,得了熱粥棉襖,這才能活著生下了我,把我舍給了寺裡。夫人相爺,是小人與母親的救命恩人。”
錦魚不由唏噓,問了小和尚幾句,賞了他一串錢,這才讓他走了。
浙哥兒便托腮看著錦魚,雙眼發呆,十分崇拜。
錦魚便笑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浙哥兒才道:“我之前在綠柳莊時,人人提起娘,都跟提到菩薩娘娘一樣。原來娘真的做了好多的好事,救過好多的人。”
錦魚笑著一指江淩:“說到救人,你爹爹這樣做官,才叫救人。若是天下太平,哪裡還需要我來施粥施棉襖?”
江淩笑道:“夫人謬讚了。若論濟世救人的慈悲之心,為夫可遠不及夫人。”
等吃過晚飯,孩子們不肯早睡,在院子裡追逐玩鬨。
其時月華如水,江淩給錦魚披上了一件鵝黃繡菊漳絨鬥篷,錦魚便道:“不如讓小和尚領了,你我去散散步?”
江淩點頭。
兩人便出了禪院,向山間行去。
裡的風輕輕地拂著,發出沙沙如潮水般的響聲。
月色之下,山坡重重疊疊的岡巒迤邐無邊,好像披了一層銀光,落了一層薄雪。
錦魚心中一動,道:“不如你我再去救一個人?”
江淩知她說的是誰,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兩人便問了小和尚,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一處偏僻小院。
青磚的院牆高聳,黑色的大門上掛著鐵鎖。
那小和尚掏了鑰匙開了門。
錦魚與江淩攜手進去。
就見院中載的不是鮮花,而是各色菜蔬,籬柵處掛著茄子南瓜。
院子裡一排三間小屋,都黑著燈。
錦魚沒想到錦心這麼早就睡下了,想了想,便要與江淩一起退出。
卻忽聽裡麵有人問:“是你嗎?五妹妹?”
錦魚愣住。
她已經不記得錦心有多少年沒有喊她一聲五妹妹了。
“是我們。”江淩替她回答。
一時就聽得裡麵有動靜,門開了,錦心拄拐出現在門口。
雖然錦魚江淩都知道,錦心手裡不可能還有什麼毒藥。
可到底一日被蛇咬,十日怕井繩,江淩自然而然地把錦魚擋在身後。
錦心靠在門框上,穿著一身藍色的道袍,居然長胖了不少,遠遠看去,倒有些像錦熙,富富態態。
“我就不請你們夫妻進來坐了。”錦心道,“我請你來,不過是想當麵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錦心的態度完全出乎錦魚的意料。
她想了想,道:“我不能跟你說,沒關係。但是,四姐姐,我可以說……恭喜你。”
錦心愣了半天,點了點頭:“當初你在這寺裡插的花,我還記得叫寂。我那時不懂,今日終是懂了,寂滅為樂……”
遠遠的,錦魚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一點晶瑩。
錦心沒有再說什麼,半天,她微微一禮,轉身進了屋,灰黑的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屋裡亮起了一盞燈,橙黃的光,泛著溫暖。
*
第二日一早,金黃的太陽升起,帶著一抹溫暖的暗紅,仿佛一粒琉璃大珠,浮在澄明如酒的青天上,陽光水晶般灑下來,整個世界都是歡愉的。
聚福鎮塞得到處都是人,人人都在歡天喜地地在議論衛五娘子的插花大會。
托衛五娘子的福,整個鎮上的小商家這些日子都賺得盆滿缽滿。
將近巳時,遠遠地就聽得鼓樂齊鳴,黃色紅色金色藍色,各色旌旗迎風招展而來。
眾人紛紛避讓,卻又忍不住扯著脖子去看。
皇家的排場再小也是大的。
光前麵便有甲兵上百,儀仗上百,待他們過後,才見著皇上太後乘坐的大玉輅。
後麵又跟著綿延不絕的各家宗親勳貴的輦、輿、車、馬。
絡繹走了一個時辰,紅塵滿天,才全上了山。
看得聚福鎮的老百姓都覺得,托衛五娘子的洪福,他們算是見識了這輩子最大的場麵。
山上金剛殿內外也早就擠滿了人。
殿內是來參加今日盛會的花師們。全是老和尚左挑右選出來的,一共十二位。
京師一地,除了錦魚,隻有王青山一人入選。
連當初的傅大學士及宮中的宋花師都落選了。
殿外的賓客,也是篩了又篩,減了又減,也仍是有二三十家。
皇上太後自然是被安排在洗墨池畔的白石拱橋之上。
王公貴族勳貴之家,把個洗墨池畔,塞得水泄不通。
花師們便都由老和尚親自領出來,拜見皇上皇太後。
按禮該三跪九叩,可小皇子見衛家姨母與舅舅都在,便叫免了。
到了未時,花師們都插完了花兒,展列在金剛殿中。
老和尚便先請皇上與太後移步進殿賞評。
王青雲眸色轉處,看向遠處衣著華麗的某人,嫣然一笑道:“如此便是月上柳梢,怕也賞不完。不如哀家多叫幾家人一起去。”
皇太後懿旨,自然沒人敢不遵守。
*
錦魚仍如當年那般,與眾花師一起在殿內等候。
就見佛主麵前,長長的條案上放著十二組鮮花。每一組都美不勝收,各有特色,歎為觀止。天下最強的十二名花師,真是名不虛傳。
不過若是叫她來挑選,她覺得最出色的卻有兩組。
正中那一組百花齊放。一隻竹青色大扁花籃,盛滿了鮮花。
她雖沒有細數,但以花草種類而言,大約真有百種鮮花。花色亦有百種,卻是繁而不雜,多也不亂,美得驚心動魄。
倒像是今日這難得的盛會一般,繁花似錦,盛世平安。
另一組卻是盤花。
二尺大小的天青色的汝窯淺口圓盤中,飄著三朵白色睡蓮,兩片圓葉。
一朵全開,一朵半開,還有一朵是翠色的花骨朵。
好像天上飄著三朵蓮花白雲。
“彼佛眾會鹹清淨,我時於勝蓮華生”,這些花獻於佛主麵前,若是要在二者之中,選一勝者,她定然是選這一組。
至於她自己,她本也想過種種奇巧花卉,可是昨晚見了錦心,看著那一點黃燈如豆,她想了許許多多。
都說人生短短百年,萬千浮華,最後都是一場空。
當初她也是插了一瓶寂滅為樂之花,才得了老和尚的青眼。
可如今,她有夫有子有親人有朋友之愛。卻不複作如是想。
紅塵萬千,常住自在。
得之即福。
不必求,不必守,但永遠可心存善意,心存感恩。
她溫暖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那一瓶花兒。
在這一眾十二組花中,倒顯得平凡。
仍是選的玉簪花。
但卻不是清幽絕塵的純白,而是淡淡的紅紫。
青銅花器簋,無蓋,雙耳,圈足,若不是那層青銅鏽色,幾乎叫人以為這不過是一隻粗笨的陶土罐子。
她選擇此器,不為了其美,而是因為“有獻蓮華供佛者,眾僧以銅罌盛水,漬其華莖,欲華不萎。如此三日,而華更鮮。”
從供奉鮮花的角度看,這才是今日最好的花器。
上一回插花大會,偌不是錦心作梗,她用的也是這種青銅花器。
以花為本,以佛為本。
至於紫色的玉簪。
她如今貴為福國夫人。
江淩貴為一國之相。
金印紫綬,早已不是白丁。
花有五朵,兩大三小。
正是她們一家。
這才是她一生最重要,最需要供養的花朵。
誰奪魁首早已不在她心。
此時就聽老和尚一聲唱名,大殿門洞開,王青雲牽著華照滿身珠玉,一身明黃出現在門口。
王青雲身後,走著浙哥兒,還有西西。不過西西的小手裡牽著一個人,渾身水紅華麗衣衫,竟是鐘哲。
後麵是臉色震驚的鐘微。
鐘微手上換著一人,正是剛剛回京的長寧郡主。
再後麵,是柳鎮敬國公夫婦還有顧茹。
最後進來的那人,一身藍錦道袍,人如玉樹,懷裡卻抱著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睜著黑寶石般的大眼四處找看,猛地見了錦魚,便大聲叫起來:“娘!娘!”
眾人皆斂聲屏氣,這稚嫩的聲音十分突兀驚人。
“東東,你怎麼又鬨事呀!”浙哥兒無奈地責怪弟弟。
“皇上哥哥,我弟弟不懂禮儀,你不會殺了他吧?”西西擔心地問。
“他還小嘛,當然不會。”小皇帝華照一本正經地保證道,想了想,卻又補了一句:“朕若殺了他,你就不肯跟朕玩了。”
江淩笑了起來。
錦魚也笑了起來。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