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男人總算要離開了,她微微鬆了口氣,暗忖著日子總算也能歸於平靜,便仰起臉笑道:
“那便祝郎君一路順遂,平安歸家。”
微風輕揚女子的裙擺與發絲,鎏金般的落日餘暉鐫染其眼眸。
有那麼一瞬間,在這眉眼彎彎之中,男人覺得似乎看儘了這江南。
他不置可否,邁步卻向蘇懷月走近。
殘陽如燼,隻在天邊留下最後的餘紅。最後的光線裡,男人身體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將她籠罩。
晦暗不明的眼神中,男人伸手卻向她探來。
那是雙慣於掌握刀槍劍戟的手,強勁有力,骨節分明,關節處覆著繭。朝她伸過來時,指尖似乎還帶著與這綿綿江南格格不入的血腥氣。
蘇懷月一怔,臨到這時總不免有些心慌。心中胡亂想道,此人莫不是要殺人滅口?
她受了驚嚇一般往後半退一步,結結巴巴表忠心:“郎君…郎君請放心,我絕不會將郎君的行蹤透露出去的!”
男人眉頭一挑,停了手,開口卻道:“…姑娘臉上有臟汙之處。”
蘇懷月愕然一怔,手足無措地在男人的目光下胡亂抹了抹臉。
男人的聲音裡透出一股無奈:“臟汙處在鼻尖。”
蘇懷月悶悶“哦”一聲,用手一擦,才發現鼻尖上不知何時沾了些油汙,想是在吉祥齋買燒鵝時染上的。回頭再看男人時不免尷尬,訕訕笑了一聲。
男人動作卻利落,看她已收拾乾淨,略微向她一點頭,便毫不遲疑地轉身往外行去。
蘇懷月忙道:“郎君,燒鵝!”
男人回身,表情似乎是覺得好笑:“不用了,姑娘留著自己吃罷。”
行到院子口時,男人再度停了下來,薄唇有些淺淡的笑意。
“你鬢邊的紫藤,很襯你。”
蘇懷月微怔,在男人的目光下不由垂了眸子。
卻將紫藤取下,小跑幾步,遞給了男人,微笑道:“那便將此花贈予郎君,保佑郎君一路順遂罷。”
男人詫異地挑了挑眉,沉默了會兒,修長手指抬起,輕拂過蘇懷月手心,拈起那支紫藤。
一聲輕笑:“如此,便多謝娘子了。”
男人離開後,蘇懷月獨自用了燒鵝,隨後照例去拿懷中包著父親遺稿的油紙包裹。
一摸,卻摸了個空。
蘇懷月嚇得怔住,絞儘腦汁回想,這才想起來應當是不慎將書稿遺在楊家了。
兩道秀眉立即緊蹙起來。
她父親的遺作名喚《綠石紀聞》,是他父親在前朝國子監當值時候以及後來四處遊曆時記錄下來的一些見聞。
這些瑣事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其中有一部分內容,卻涉及到新帝生母趙太後的閨閣之事。其中字裡行間暗示著新帝也許並非漢人血脈,而是靺鞨血統。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言論倘若被人發現告發至官府,她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救了男人的這十天來,她一直都謹慎地將這本書帶在身側。
今日也是湊巧,她腳腕扭傷還未好齊全,過楊府門檻時摔了一跤,滿身泥濘,便在楊府換了身衣衫。
出來時楊九娘因被母親管教而哭鬨不止,揪著她衣裙不肯撒手,她便出言安撫。
一來二去,竟就把書稿落在楊家了。
這一夜,蘇懷月睡得極不安穩,夢中翻來覆去竟又回到了三年前噩夢般的那一天。
三年前,幽州都護府將軍蕭聽瀾殺長官,斬監使,揚旗謀反,建國大啟。
此人從前同靺鞨人作戰時,就得了“北川修羅”的名號。如今倒戈相向,打起自己人來亦毫不手軟。
兵鋒所至,戰無一敗。
冬至那日,二十萬雁翎軍奇襲上京。待到發現時,蕭聽瀾的前鋒距京城不過二十裡。
那一日,是她見過的最混亂最噩夢的京城。
貴族們匆匆逃竄,而流氓地痞則趁機肆意橫行。
鵝毛大雪倉皇落下,擋不住血光與不絕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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