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時候,皇帝的正式稱呼是很拉風的,叫做“聖人”。這天酉時,同平章事鄭綮剛剛吃過晚飯,就接到“聖人”的旨意,要他立刻去麟德殿麵聖。
旨意來到很突然,鄭綮一邊穿戴朝服,一邊心裡暗自琢磨,官家此刻召見大臣,難道是什麼緊急軍情?可是黃巢賊寇已經覆滅,能有什麼緊急軍情?估計十有八九,倒是可能是宮裡頭發生了大事,官家找我去商量個主意。
這位鄭綮,雖然才三十多年紀,麵頰就有些下垂,他肩膀瘦削,天生的讀書人身材。臉色有些蒼白,可能經常熬夜睡眠不足,眼睛裡常常有血絲。但眼珠子卻非常靈動,滴溜溜亂滾,好像不小心就會從眼眶裡滾出來。至於他做上宰相的原委,更是匪夷所思:唐朝文人都要寫詩,鄭綮雖然也是進士及第,卻喜歡寫些打油詩做消遣,不料因為詩作幽默滑稽,反而傳播甚廣,連聖人都成了他粉絲。於是一道聖旨,讓他擔任同平章事。
聖旨一下,自然驚動朝野,特彆像鄭綮以寫打油詩出名的人,居然能決天下之大事,定社稷之安危,實在匪夷所思。連鄭綮本人接旨之後也感慨說:“鄭五為相,天下事可知矣”。
話雖這麼說,但一個男人,誰不想出將入相?連戲台子上都要寫這四個字。所以鄭綮也理所當然接過了相印,心裡明白,不論將來怎樣,現在的自己,都已經到了人生的巔峰時刻。
到了麟德殿,鄭五遠遠就望見皇上了。這位僖宗皇上,和他任命的宰相一樣,也是個非常另類的人。比如說,他的龍袍上居然不係“龍帶”(腰帶),整件龍袍因此顯得鬆鬆垮垮的。加上身高隻有五尺出頭,更顯得龍袍寬鬆肥大。這當然不能怪罪內侍省、太監這些下人,而是僖宗皇帝自己堅持的穿衣風格。聖人覺得穿肥一點的衣服更舒服:“朕據聖人之器,置身兆庶之上,豈無著裝自由!咄咄怪事!”
僖宗的眼睛本來就不大,卻還總是眯著眼睛,這大概是從前做藩王時養成的習慣,讓人不容易看到他的眼光。他習慣把眼珠藏在眼簾後麵,驚鴻一瞥般窺看寶座下的群臣。
鄭綮連忙向聖人跪拜,口稱“臣鄭綮叩見聖人。”讓他詫異的不是皇上沒開口,而是身後好像回音一樣,也傳來了“叩見聖人”的聲音。他顧不得朝儀,悄悄向後一看,居然是另一位同平章事柳璨也來了。
這位柳璨是河東人,本是出身貧苦人家,少年時家中竟然沒有燈油供他夜讀,他隻好“燃木葉以照書”,跟“鑿壁偷光”有的一拚。進士及第後,他以曆史專家麵目傲立學界,寫了《柳氏釋史》一書,因為觀點獨到,居然洛陽紙貴,成了唐末的暢銷書。僖宗皇帝也欣賞這位曆史學家,索性賞了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加之他又寫的一筆好書法,對外宣稱自己是柳公權侄孫——雖然柳家從沒有認過這親戚。
僖宗皇帝見兩位宰相都已趕到,這才施施然回到禦座之上,內侍將一紙文書傳給兩人。鄭綮和柳璨兩人隻好擠在一起讀過,這才明白,原來是河東鎮與宣武鎮發生了大規模武裝衝突,河東鎮兵臨汴州。現在河中節帥王重榮上奏皇上,請求聖旨調停。
鄭綮年輕氣盛,馬上有了主意:“聖人,臣覺得,此乃重振元和中興的良機。若命王重榮為汴州行營都指揮使,而以李克用副之,旬日之間,當可收複宣武鎮,使天下藩鎮皆知聖天子在朝,各應懾服。”
聽到鄭綮主張削藩,僖宗不由打開了一直眯著的雙眼,使勁盯了一眼鄭綮,很快又收回了眼光。難道看人也會浪費眼光嗎?
僖宗平息一下胸中的波濤。削藩,從憲宗皇帝以來一個多世紀,一直都是列位先皇的胸中塊壘,但是,除了憲宗皇帝弄出個“元和中興”,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成績呢?唉,歇後鄭五,你是不是太衝動了?
僖宗皇帝淡淡說道:“柳愛卿以為呢?”
見皇帝點名了,柳璨連忙回答:“聖人,臣以為鄭公削藩之策,未免操之過急。”
僖宗還是那種聽不出感情的聲調:“柳愛卿說來。”
柳璨回答道:“聖人,臣觀天下,跋扈者首推河朔三鎮,近長安者當數鳳翔、邠寧,而江淮河漢,有不臣之心者數不勝數。至於宣武,乃是聖人欽命將其招安,朱溫也積極討滅黃巢,可見聖人識人之明。若此時因與沙陀齟齬,便貿然下旨攻滅宣武,隻恐朝野喧嘩,卻說聖人反複。”
見皇上沒有開口,鄭綮連忙插話:“聖人,河東李克用乃是黃巢克星,若說討賊,其實沙陀功居第一……”
僖宗冷冰冰地打斷他:“功居第一,便可挾功自傲嗎?”
聽見皇帝不滿的聲音,鄭綮猛然想到,自古帝王,最怕的不是敵人,而是功高震主的臣下。自己宣揚李克用的平叛功勳,豈不是讓皇上心生戒惕?
好像是為了證明他這次的想法是對的,皇上不帶感情的聲音再次響起:
“鄭卿莫要忘記,自古尊王攘夷,方是王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怎可因一時之功,致萬世之患?更何況平叛功勞,孰先孰後,尚無定論。”
鄭綮還想辯解:“聖人明鑒,臣思之慚愧。不過朱邪部乃懿宗時入籍……”
皇上並未動怒,隻是冷冰冰打斷他:“賜入鄭王房籍,是嗎?”
鄭綮不敢再開口了,隻是連忙叩首。
僖宗淡淡說道:“先皇賜籍,不過羈縻之意,卿豈可視同於金枝玉葉?況天生萬物,舉國上下,但凡軍民人等,商旅百貨,皆是皇家之物。既可賜之,亦可奪之,又何疑焉?”
聽出皇上的口氣越來越不善,鄭綮不覺渾身冒汗,知道隻有認錯一條路了:“聖人明鑒,臣實在糊塗。想必柳公另有高見,還望聖人垂詢。”心裡卻想:柳璨啊柳璨,鄭某已經違忤了聖意,隻好把你拋出來做個擋箭牌啦。
柳璨聽了君臣兩個一番對話,早已胸有成竹,此時見皇上雖然還是眯著眼睛,但已經把臉朝向了自己,擺出一副“垂詢”的樣子,當即一整袍袖說道:
“聖人天縱英明,巢賊授首,然而叛亂延續十載,不獨兩京,雖江淮、嶺南各地,也都一片糜爛。人民有倒懸之苦,莫不厭戰而向往太平。此時如果聖人下旨剪除朱溫,固然如秋風掃落葉,隻是軍行之地,兵燹必不可少。臣以為聖人必定哀民生之多艱,不欲驟然削藩。所謂非不能也,誠不忍也。”
柳璨果然能言,開口就是馬屁,接下來硬是把無法削藩說成了“不忍人民受苦”,所以不肯動武。當然都是聖天子的仁愛之心。
這一番吹捧下來,唐僖宗果然微微頷首。
“柳卿倒能體諒朕之苦衷。且說如何應對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