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卻不顧這些看客的眼光,大大方方向羅隱福了一福說道:“先生果然高才!妾身先代友貞孩兒賠個不是,還望先生海涵!”
她今日來到秋水棚子,一大用意就是讓沛郡王大名進一步深入長安各界人心。適才朱友貞不懂事指責羅隱,卻也恰好把眾人目光都吸引到她母子身上,李晟珽又把她母子身份說出,可以說“沛郡王”三個字已經落入眾人心田,連李九娘也不敢計較貞兒得罪貴客之事,隻有那小廝居然抓住貞兒口誤不放!
幸好那李郎將十分乖覺,幫自己抵擋那小廝。張惠本來就貌美智多,馬上利用這個時間做了決斷:以退為進,立刻道歉。表麵上自貶身價,實際上卻體現出沛郡王的親民自律,反而更能收取長安的民心民意。為此她特意走向羅隱,也就是在羅隱的醜陋襯托下,讓自己的美貌更以百倍彰顯出來。她自信經過這個道歉事件,沛郡王的正麵形象必將高高樹立起來,自己今天看戲的目的也就完全實現了。
羅隱手足無措,連忙笑著說:“夫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羅隱雖然醜陋,但也不會與友貞計較。斷然不會。”
羅隱邊說邊打量張惠,隻見她眉如遠黛,膚如凝脂,瑤鼻星眸,鬢發如雲,竟然是一位絕世佳人。心中不由突地一動,感覺枯澀心田裡竟好像滴下了兩滴春露,“噗通噗通”跳了兩下,他本是一介狂生,從不屑禮法約束,當即又笑著說道:
“何況夫人如此溫言軟語,羅隱怎會再存半點計較之心?”
張惠雖然覺得羅隱這話有幾分怪異,但得到了大詩人原宥,也隻覺心內暢然。李九娘也立刻上前挽住張惠說道:“秋水棚子何其有幸,竟然請得夫人光臨。九娘在此謝過夫人。”
李九娘心裡明白,這沛郡王如今控製著好大地盤,已經成了朝廷重臣。雖然沒有進京任職,但其影響力之大,就是官家也甚為倚重。若是能和王妃結好,自然對父王今後發展大有好處。故此見張惠道歉,她立即上前手挽張惠,表示出一副誠心修好的態度。
張惠見李九娘示好,那是正中下懷。這位京城第一名伶,其實與朝廷糾葛極深,她來之前就了解清楚,李九娘的父親,竟然是壽王李傑!官人日後要想進入長安叱吒風雲,這壽王當然也是一個拉攏對象。是以對李九娘的示好,她馬上報以熱烈回應:
“今日來到秋水棚子,方知世上果然有如此仙樂,有如此歌喉!妾出身陋鄉,今日何幸,能聞九娘仙音,真是平生大幸。”
李九娘笑了起來,當即說道:“既然夫人賞識,奴家怎敢推辭?正好還有一首昭諫先生的《蜂》,奴家這就獻上,還請各位恩官賞臉。”
張惠聽李九娘還要唱歌,便想返回座位,卻被李九娘輕輕拉住:“不妨事,不妨事,奴家就是為夫人獻唱,夫人在此聽歌就是。”
見李九娘竟然如此殷勤,張惠自然隻好留下,心中去有些疑惑:看這情形,倒像是她家也想拉攏官人?
隻聽李九娘唱道:“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儘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雖無絲竹管弦伴奏隻是清唱,但歌聲清澈縹緲,宛如一條絲帶輕輕探入心房,讓人心中舒適又帶了些瘙癢,真是愜意。果然歌聲才住,馬上又是滿堂彩。
隻有葉友孝心中一顫,竟然發出了不合時宜一聲冷哼,頓時引來李晟珽的嘲諷:“你這小廝又不懂詩,冷哼什麼!”
李九娘正在得意,聽見李晟珽說葉友孝冷哼,也忍不住吃秀眉一蹙說道:“葉友孝,若奴家唱的不合,你便可一一說來。背後冷哼,不怕少了風度?”這也是因為現在要和葉友孝排演新戲,加上張惠還在身邊,所以她再三容忍,說話客氣不少。
看客們卻都覺得詫異。這小廝不過十來歲,顯然隻是個跑腿之類,李九娘何以如此客氣?
葉友孝隻好陪笑說:“九娘歌喉,自然天下無雙,在下不小心哼了一聲,其實是對詩作本身而言。”
這首《蜂》也是羅隱的得意之作。眾人嘲笑羅隱,都是因為他麵貌醜陋;但對於他的詩作,卻從無一人敢於非議。現在聽說這小廝居然對自己的詩作發出冷哼,羅隱便忍不住問道:
“這位小哥,羅隱不才,倒要請教,拙作何以隻堪小哥嗤之以鼻?”
李晟珽反而不說話了,心想這羅隱其實真是大才,隻是被那張醜臉耽誤了前程。現在這小廝居然去尋大詩人的晦氣,就看他如何丟臉,如何被掃地出門吧。
葉友孝其實也不懂詩,但他在相爺麵前都敢於侃侃而談,何況一個落第秀才?當即說道:“昭諫先生此詩其實寫的很好,細品下來,足以為讖。故在下以為這首詩,隻該在書房吟哦,在禪房領悟,卻不該在大庭廣眾放歌,更不該由九娘來唱,說句實在話,真是可惜了九娘的好歌喉。”
眾人聽他如此說,竟不是怪罪九娘沒唱好,而是說這首詩不適合演唱。如此說來,倒也不得罪作者和歌者,心中都覺得,這小廝雖然年幼,倒好口才。
羅隱卻不甘心又問:“好一個足以為讖。羅某才疏學淺,還要請教。”
葉友孝笑了:“不敢不敢,昭諫先生才學驚人,葉某不過是一得之見罷了:此詩所寫的蜂兒,雖然眼前有無限風光,然而不論平地山尖,哪個是蜂兒之家?真是前途茫茫,不知何往,正所謂今宵酒醒何處,也隻有楊柳岸曉風殘月。”
羅隱一生為相貌所累,雖有滿腹才華,卻是無處施展。就像葉友孝說的“雖有無限風光,哪個是自己的家”?這首《蜂》雖是他偶然所得,其實不知不覺中已經寫出了自況,此刻竟然被一個小廝看破,羅隱心中不禁駭然。尤其是他最後所說兩句,完全就是自己的落拓寫照,思之悵然愴然!不禁一躬問道:
“小友所言,足以證明真是懂詩之人!羅隱佩服!隻是最後兩句,卻不知出典何處?”
葉友孝聞言一驚:糟了!這是唐朝,自己怎麼把宋詞背出來了!沒法子,給你們講宋朝,你們也不明白啊!隻好竊為己有了:“並無出處,隻是在下昔年經過運河時,偶然得之,倒是讓先生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