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心中一動,林如海的祖上也算是開國勳貴之一,而且又與賈家聯姻,理應屬於太上皇一係的舊皇派,可是卻又得到當今皇上乾盛帝的重用,身居揚州巡鹽禦史這種要位多年,估計也是跟這樁舊案有關吧,他被太上皇貶謫過,所以乾盛帝覺得可以收為己用。
林如海沉默了數息,又繼續道:“餘一直認為,吾輩讀書人,仗義死節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便是現在,餘也是這般認為的,但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毫毛。
自打左掖門慘案之後,餘一直沉緬在悲憤苦悶之中,後來離京任縣令一職,接觸當地的風土人情,了解底層的民生多艱,餘開始思考如何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開始思考當年這件事到底值不值。
七名進士的性命,十數人傷殘,數十人仕途儘毀,十年寒窗苦讀,一生事業付諸東流,然而這些慘痛的代價並未能阻止太上皇,鐵網山還是成了皇家獵場,這顯然是不值當的。”
賈環點了點頭:“的確不值當。”
林如海捋須道:“所以仗義死節不是不可,但要看死不死得值,如果不值,還不如留此有用之身乾點實事,為老百姓謀點福利,為國家添一塊磚,加一片瓦。”
賈環暗點了點頭,據他一直以來的觀察,林如海的確是一個實乾派,身為讀書人卻不古板迂腐,既能堅守原則底線,又能靈活變通。揚州巡鹽禦史這職位多肥啊,他一當就是七年,他能做到不貪不腐,不與地方官員同流合汙,可見他的確是個守原則、有底線的人。
然而林如海雖然不貪,但卻不貧窮,林家田地產業加起來幾十萬兩也是有的,但跟動輒幾百萬兩身家的鹽商比起來,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要知道林如海管著兩淮鹽政,他真要中飽私囊,弄個上百萬兩,甚至上千萬兩的家財還是輕易的。
所以說,林如海沒拿不該拿的,但該拿的他也不會落下,既不貪汙腐敗,也不搞海瑞式的兩袖清風,窮到吃土,他靈活務實,施政能力也強,年年足額收齊鹽稅,絕對是個實乾派的能吏。
乾實事,不站隊。
這就是林如海的為官之道,也是他的製勝法寶,因為無論誰當政,隻要這位當政者不愚蠢,不昏庸,都會任用能力強的官員。
當然,政治上不站隊,很難坐上高位,但相比於站錯隊的後果,不站隊顯然是更穩妥的,若本身又是個乾實事的能吏,一生所能混到的職位應該不會太低,譬如林如海,揚州巡鹽禦史這個職位絕對不算高,但實權卻是比知府還大,屬於中等偏上的官職了,也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呢。
這時,林如海又繼續道:“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餘不是鄙夷那些仗義死節的人,相反,餘很崇敬這種人,天下也需要這種人仗義死節的人,他們就是一麵麵不倒的旗幟,激勵著後來者,他們注定名留青史。
有人願意仗義死節,名留青史,有人願意默默無聞地乾點實事,而我林如海便是後者,守住初心底線,有機會乾大事最好,沒機會則乾點添磚加瓦的小事亦可……咳咳!”
林如海說到這裡,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連忙以手帕捂住嘴,再拿開時,手帕上分明多了一片殷紅,賈環見狀不由麵色劇變。
林如海卻擺了擺手,神色輕鬆了地道:“無妨,咳出來反倒舒服多了,環哥兒莫要聲張,免得你林姐姐擔心。”
賈環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兆,如今林如海雖然沒再攝入烏頭之毒,但毒素對其臟腑長期侵蝕所造成的損傷卻是不可逆的,再加上年近五十,身體肌能已經走下坡路,恢複能力差,隻怕再難康複如初,換而言之,林如海注定命不長,還能活幾年說不準,即便突然猝死也不奇怪。
林如海以茶漱了口,又清了清嗓子道:“環哥兒,其實姑父很後悔讓你來揚州查抄亢府的,幸好你機靈,否則非但可能讓亢令城脫身而去,而且還會斷送掉你的前程,知道姬進孝為何把巡按禦史焦芳找來嗎?”
賈環心中一動道:“因為巡按禦史的職權?”
林如海點了點頭道:“巡按禦史的事權廣泛,可糾察地方官、過問刑獄訴訟、體察民情、督學辦學等,當時你若中計引發民變,焦芳甚至有權直接剝奪你的功名,那你這一生就毀了。”
賈環聞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果然惡毒,如果自己沒了功名,不能參加科舉,那這輩子真的玩完了。
“姑父大人,這個焦芳可是跟姬進孝一夥的?”賈環沉聲問道。
林如海搖了搖頭道:“不見得,此人參加過東林詩社,也許是東林一係的人。”
賈環愕然道:“東林詩社?”
林如海道:“環哥兒你幾年都在山村結廬守製,不知道東林詩社也不奇怪,東林詩社的發起人乃東林書院的山長顧獻成,自成立以來,入社者甚眾,上至朝堂公卿,下至五湖四海的讀書人,借以詩會友之名,行議政參政之實,甚至不少朝官也經常參社開壇講學,針砭時弊,如今聲勢是越發浩大了,影響力也越來越大,足以左右朝政的實施。”
賈環眼中閃過一絲古怪之色,這不就是明末東林黨的做派嘛,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這個紅樓世界雖然沒有明朝,卻有努爾哈赤,有滿清和韃靼,也有東林書院,不過區彆在於當時的大明正處於末期,而現在的大晉卻處於鼎盛時期。
那麼大晉還會重蹈晚明的覆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