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無咎說“不想殺了”的時候,語氣裡透著一股慵懶的厭煩感。
槍應聲落下,黑霧依舊縈繞,空氣中漸漸湧起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黑暗中翻滾,氣味大約是來自於這團不斷被“殺死”的黑霧。
繼續鬥下去,要麼被徹底控製,要麼喪失最後的體力。
可這次選擇不殺下去,也就意味著剩下的人要繼續失去意誌,被這團黑霧控製心智。
安無咎一直以為需要除掉它才可以通過關卡,但喬希的一句話讓他不禁產生某種猜想。
門外的嘯叫,門內的嘶鳴,是同源的語言。
或許遊戲規則並不是這樣。
或許他們隻是被危險所誤導了。
“外麵的那些怪物,你全殺了?”安無咎麵對著天堂之門,沒有看他。
“差不多,”沈惕說得簡略而冷靜,仿佛殺戮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總之它們沒有繼續裂生的能力了。”
安無咎感到奇怪,但他沒有揪住這一點繼續追問,而是提出另一個問題。
“那他們現在在哪兒?消失了?”
沈惕低著頭,摸了摸還發熱的槍口,“就在外麵。”
眼前的黑霧仍舊不斷地在這個封閉的壞境內四處衝撞、淒鳴,空氣中的血腥氣越來越重。儘管它形散不可捉摸,但它的撞擊似乎並非完全毫無章法。黑霧瘋狂地撞擊著幾乎每一個“待產蜂巢”,像是某種掙紮。
安無咎聽後,環視這座工廠。
而他的心中所想被沈惕直接說了出來。
“你在找工廠裡的代孕女性吧?”
安無咎這時候才側過臉去看他。黑影時不時會出現在他們的頭頂,烏雲一樣籠罩某個瞬間,忽明忽暗的微光照亮沈惕的臉,那雙眼透著一種不具名的神性。
沈惕緩慢地活動了一下脖子,漫不經心道,“我進來的時候就發現,這個工廠並沒有所謂的‘產品源’,這裡空蕩蕩的,或許真的是像在那個訂貨的房間裡得到的信息說的,這裡供貨不足。”
“你猜錯了,斷電前是有的。”
安無咎看到過,儘管當時他的視線聚集在鐘益柔的身上。
沈惕抬了抬眉,“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們在斷電的瞬間,集體消失了。”
安無咎抬起頭,望向片刻未停的那黑霧,它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嘶吼,不知疲倦地四處碰撞。
而後時不時穿透安無咎與沈惕的身體。因為他們是最後兩個沒能被它迷惑的人,也是最後的目標。
他的視線漸漸下移,落到那扇他從外進入,卻不曾從內觀察的工廠大門。這個時候,安無咎才發現,這扇門的內部竟然繪有圖案。
是一個金絲鳥籠。
這團霧在房子裡撞來撞去,怎麼偏偏就碰不到門呢。
縈繞著腥氣的霧氣退散開來,沈惕望著安無咎的臉,見他的嘴角漸漸地浮現出一絲微妙的笑意。
“那扇門還能打開嗎?”他的下巴略微朝著方才沈惕來的方向點了點。
“完全鎖死了。”沈惕回答,“關上之後我特意確認過。”
安無咎似乎是不確信,拾起地上的槍,對準大門狠狠開了好幾槍。
紋絲不動,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打開麵板收起槍,身後是散發著神性光輝的天堂之門,卻隻身走向了那扇緊閉的工廠大門。
幾步之後,他轉過身來,倒著往後,那雙深淵一般的眼睛望著此刻正位於天花板一角的黑霧,微笑著,對它攤開雙臂。
“來啊,你不是想要我們都看著你嗎?”
安無咎挑了挑眉,“想報仇,是吧?”
“那就快一點。”他一副等待受死的表情,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重複著那些話,像是不斷地給這團霧施加壓力與暗示,“快來,來控製我。”
下一秒,團聚在空中的黑霧竟然真的如他所願,朝他俯衝而來。
就在命中目標的前一刻,安無咎躲閃開來。
然後歪了歪頭,對黑霧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不好意思,沒有擊中。”
安無咎將袖子擼上去,卷了卷,露出蒼白的小臂。他像是鼓勵自己球員的教練那樣,對著黑霧拍手,“快來,你不是能控製人嗎?控製我啊。”
原本的循環獵殺變成一對一式鬥牛。
沈惕盯著安無咎的雙眼,儘管他仍在尋釁,可那雙眼睛不時便會出現旋渦狀的光點,一如方才被控製心智的他們。
但在安無咎的瞳孔之中,那光點不斷地出現,又不斷地被壓製下來。
他在和控製他的力量纏鬥,所以變得越發瘋狂和不可控。
而那黑霧也因安無咎的言語攻擊愈發膨大,一點點滋養和擴散開來。
“不想複仇了嗎?”安無咎躲閃開黑霧的全部攻擊,可因為長時間直視,一股極端的怒火與悲傷像海水一樣將他浸沒,試圖傾覆他全部的理智,大腦同這黑霧一起發出可怖的尖叫與悲鳴。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瞳孔裡的光漩並未消散。
“想控製我……是因為你們的一生都為人所困,對嗎?”
“是因為貧窮?長期以來對你們理所當然的物化?還是商品拜物教。”
晦暗令安無咎分辨不明,極度激憤的黑霧襲來,他來不及完全躲開,被擊中一隻手臂。
手臂完全無法動彈,但他還在笑,赤.裸的疼痛幾乎將他的身體分裂開來,某個瞬間,他的眼前閃過一些並不屬於自己的視角。
視野似乎被淚模糊,但並非是他的眼淚,能看到的隻有一塊透明艙頂和許多隻機械臂,一把尖刀剖開身體,取出其中最有價值的東西。
掏空,完全掏空。
一針一針縫合,粉飾商品化的真相。
“你們中的許多人,被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死在了手術台上。你們完整的鮮活的生命被簡單地視作是一件可供販賣的商品,像牲畜一樣活著,一次又一次地生產,創造價值,可你們十月懷胎孕育出來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有更好的未來。”
“他們是可以被隨意挑揀的貨物。”
一邊說著,安無咎一邊向後倒退,直到他的後背貼上工廠大門。
安無咎抬頭向後望了一眼,用手狠狠地錘了一下門,果然很堅固。
機會不多。
“來這裡,撞我這裡。”他直視朝他襲來的黑霧。
“被遺棄的他們就在門外。”
他在最後一秒,移開了身體。
嘶鳴著的巨型黑霧洶湧而來,懷著最深的恨意、最大的無可奈何,和最具力量的母性,重重地擊上那扇禁錮住她們的門。
狠狠地,擊碎了。
安無咎側過臉,望向那團離去的黑霧。
他的聲音很輕,也像飄遠的霧那樣,褪去偏激與瘋狂,在最後對她們說。
“自由地飛吧。”
在這個過程中,沈惕時刻端著手中的槍,試圖保護不顧一切冒險的安無咎。不過最終這把槍也沒有起到作用。他將其收入麵板中,穿過黑暗來到安無咎的身邊。
工廠大門的破碎就像是她們反抗的靈魂將黑暗撕開了一道口子,而安無咎站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看起來格外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