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亦玨互換衣服的時候, 安無咎思考著後續的退路。
如果他們的轟炸失敗了怎麼辦,如果並沒能將目標引過去,又怎麼辦。
這些都是他沒辦法確定的。
他甚至沒有想到, 周亦玨將防彈衣也留給了他, 甚至不給他選擇的機會。
在安無咎被困在倉庫的時候, 他還不知道周亦玨究竟要怎麼做, 直到頸上的耳機突然出現電流噪聲。當他將其掛在耳廓上之後, 不算意外地,安無咎聽到了加布裡爾的聲音。
“加布裡爾?”安無咎試著與他對話, “是你嗎?”
隔了幾秒,對方的聲音傳來。
“是我, 無咎。”加布裡爾的聲音難道嚴肅下來,語氣聽起來很鄭重,“我現在上飛行器了,一會兒可能就起飛了……”
大概是他也發現自己過分嚴肅, 所以笑了幾聲,“該死,我手邊有瓶龍舌蘭,你說我喝不喝?”
安無咎皺起眉,“彆緊張加布裡爾, 你隻需要把炸.彈投射下去就……”
說到一半, 安無咎忽然覺得不對勁, “等一下,你之前提過這個炸.彈的水平轟炸範圍, 那縱向垂直範圍呢?以你的飛行器時速,可以在投下炸.彈後全身而退嗎?”
他得到的是短暫的沉默,電流聲滋滋回響, 仿佛在替加布裡爾作答。
“加布裡爾。”安無咎又一次重複,“你聽得到我說什麼嗎?這個炸.彈的的垂直……”
“無咎。”加布裡爾將其打斷,“周亦玨那小子已經過來了,那個麵罩挺能唬人的,我乍一看還真以為是你。”
安無咎的心猛地往下一墜,想到周亦玨說的那些話,他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該死的門,為什麼打不開?
他的能力仿佛都消失了一般,突然間連一扇倉庫的門都難以打開。
“你告訴他,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安無咎語氣急切,想儘辦法企圖攔下周亦玨,“加布裡爾你告訴他,我幫不了他的忙,這條項鏈他要自己交出去!”
加布裡爾卻很平靜。
“抱歉,這種時候了,我們誰也勸不動誰。”
安無咎渾身僵了僵,沒說完的話梗在喉頭。
“其實我剛看到周亦玨,還以為他不是什麼好人。不過想想我也一樣,這輩子掙錢花錢,花天酒地,趨利避害,做的儘是缺德事。”
安無咎能聽到他爽朗的笑,他一口喝下小半瓶龍舌蘭的聲音。
“就當為了我的妹妹,上帝保佑不了她,就讓老哥我遠遠地保護她一次。”加布裡爾問安無咎,“現在應該還有一些活著的人類吧,就像我們一樣。”
安無咎鼻尖發澀,麵對鐵門孤獨地站立著。
“我不知道,也許還有吧。”
經曆了這麼多的失敗,這麼多次犧牲,安無咎已經無法說出絕對肯定的話。
“那就是還有很多。”加布裡爾笑了一下。透過耳機,安無咎聽到了發動機運轉的聲音。
“加布裡爾,你要小心,你可以飛出去的是嗎?”
安無咎急切詢問著答案,他需要這個答案令自己安心。
“當然了。”加布裡爾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們是拯救世界的人嘛。”
發動機的聲音漸漸地將加布裡爾的豪言壯誌湮沒,就像沉沉的黑霧籠罩住他們這些渺小的人類。
“加布裡爾,我不……”
“先掛斷了,無咎。”
安無咎隱約聽見他說再見,他說“等我回來,要一起去喝酒。”
然後聲音突然中斷了。
突如起來的沉寂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安無咎心上,他感覺自己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注滿了鉛,沉重無比,莫大的悲痛與孤寂將他壓縮,再壓縮,沒有了一絲呼吸的餘地。
耳機裡,信號交雜,加布裡爾的聲音竟又一次閃現,這一次不那麼清晰,時斷時續。
安無咎短暫地從絕望中走出來,喊著加布裡爾的名字,可對方似乎根本聽不見。
就在一分鐘前,飛行艙中的加布裡爾透過蒙塵的玻璃,看到了一絲從天際線升起的微光。他按下了投放按鈕,也聽從安無咎的話,用最快的速度離開。
可幸運女神並未眷顧他這樣的人。
[警告!機翼受損,動力係統受損,請立即人工迫降!]
[警告!飛行器修複係統眼中受損,請迅速原地迫降!]
[警告……]
加布裡爾親眼看見,那被炸.彈命中的怪物正發出巨大的嚎叫,從埋伏圈向外逃去。
他也看見駕駛另一架飛行器的鬆浦守梨,為了儘可能消滅怪物,保留了一枚炸.彈,朝怪物飛去。
加布裡爾將剩下的半瓶酒全喝完了,他沒有修複飛行器,來不及了。
但他還來得及說點什麼。
隔著微弱的訊號,安無咎清晰地聽到了加布裡爾的聲音。
“我素未謀麵的朋友們,聽到這個聲音不要意外,是我買下了這個廣播的全球播放時間。我之前一直渾渾噩噩,隻顧著賺錢和享樂,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交易,這場該死的災難害死了那麼多人,但也終於讓我感覺到自己真正活著。”
加布裡爾笑著,言語間有些哽咽,“我現在正在一架飛行器上,準備攻擊一隻汙染物,不知道結果如何,我的妹妹,希望你能勇敢地麵對未來,我會永遠保佑你。”
“我知道你們之中的許多人已經快撐不下去了,但是不要放棄去尋找希望。我也曾經是個懦弱的家夥,但以後不是了。”
最後他似乎還說了什麼,但安無咎再也聽不清了。
他所能聽到的,是令他徹底絕望的爆炸聲,來得比之前幾次的任何一次都要近,加布裡爾的聲音完全覆滅於最終的爆炸,可怕的沉寂如同一片死海,安無咎甚至無法溺死於這種失去一切的恐懼中。
他不知道,加布裡爾最終看到那個怪物依舊沒能倒下,於是選擇了一頭撞上去,利用巨型飛行器的動力炸毀他。
安無咎仿佛回到很久之前的過去,回到他還是一件試驗品的時候。
日複一日的折磨,令他被透支的年少時光隻剩下絕望,他每天都在祈禱,祈求那個他能看得到的神,可以救他。
但此時此刻,安無咎隻想祈求這一切能夠轉圜。
他想救回所有人,不想失去任何一個。
明明是他自己決心改變自己,所以才收獲了這麼多珍貴的同伴,為什麼最後還是不得不失去。
當安無咎費儘心力打開這扇倉庫的門,像一隻掙脫束縛的鳥,從山頂的廢墟奔往山林中正在熊熊燃燒、黑煙繚繞的廢墟。
悲痛不斷地切割著他的意識,安無咎能切身感覺到意誌的崩解,每一次循環內他們犧牲的場景一幕幕出現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一次次的失敗如同多米諾骨牌。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起著決定性作用的一枚正在搖搖欲墜。
可當他儘全力趕來的那一刻,安無咎就知道,他還是太晚了。
飛行器的殘骸上,加布裡爾鐘愛的亮粉色噴漆被燒得如炭一般,什麼都不剩。他朝那走去,雙足卻好像踩在半空,沒有支點。
這是夢吧,這一切,什麼汙染,什麼循環,應該都是夢吧。
鬆浦的飛行器也墜落到地麵,安無咎走過去,機槍撞到地上,完全變形,玻璃炸裂開,他看到鬆浦的半邊身體。
安無咎想將他從裡麵拉出來,但卻沒有半點力氣。
他直起身子,茫然地看向四周圍,開口時嗓音有些啞,啞到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
“……吳悠?南杉?”
安無咎孤獨地佇立在林中,這裡寂靜無比,他得不到一絲一毫地回應。
“藤堂小姐?”安無咎垂下眼,將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他一步步朝外走著,在汙染物和怪物的巨大殘骸中尋找他們,最終他在埋伏圈外,許多的汙染物屍體中,找到了南杉,還有被他護住的吳悠。
爆炸前,這些汙染物統統被召喚而來,將他們這些來不及撤退的人包圍,南杉一己之力無法抵擋這麼多,隻能優先保護吳悠。
這一次,他沒有讓吳悠被汙染,但他們也都能活下來。
安無咎眼眶酸澀,下傾蹲身,用手掌合上了吳悠至死仍舊睜大的雙眼。
從外表看來,安無咎如今的樣子看起來近乎冷血和麻木,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大腦此刻是多麼混亂,所有的思緒橫衝直撞,心中的善與惡反複交戰,觀念被粉碎,信仰被焚燒,留存在他心中的悲痛將一切化為混沌。
僅剩的理智讓他發現了一件事實。
一路走來,他並沒有看到拉塞爾的屍體。
安無咎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手腕內側的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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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並沒有結束。
難道他們所付出的這一切,犧牲的這一切,都是徒勞。
混沌愈發擴張,安無咎的五感仿佛被無限擴大,能聽見四周圍所有生物的聲音,雜亂無章地出現在他腦海。
他的眼前甚至跳躍出並列的畫麵,從左到右,有他蜷縮在草地上的畫麵,他和楊爾慈分彆的畫麵,周亦玨將他關在倉庫的畫麵,還有他此時此刻,有如監控般記錄著。
刻畫著[當下]這個記錄格原本是最後一個,忽然,它的右側竟出現了新的。
畫麵先是一片混沌,然後逐漸成形,令安無咎訝異的是,畫麵中的自己竟然抬起了頭,透過這層“監視”,與他對視,甚至勾起嘴角。
不對,那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