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一笑著答應。
一番飲酒,這十個人的隊伍成為了三十三人,他們把自己的武勳朋友都帶過來了,然後一起喝酒痛快,隻是畢竟金吾衛,不能在這裡太久,最後還是李觀一一個人。
薛老來過一次,告訴他不必擔心,也說他魯莽了。
老者嗓音溫和:“救人如救火,老夫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卻也有其他的路子……”老者告訴了李觀一如何謀定而後動的選擇,以及其他更穩妥的方式,道:
“你借助了金吾衛和大祭,把這鬼市踹到了火堆裡,可你自己也難免受到波及,可情急之下,這已經算是上上之選擇了。”
“但是你做的好,做的對。”
老人伸出手拈著酒盞,問道:
“你要順勢把這些人收入自己的麾下嗎?”
李觀一回答道:“救人就是救人,我不是為了收服他們才做那種事情的。”
薛老笑起來了,他輕聲道:“倔強固執的孩子啊,不過也好,隻有這樣才熾烈啊,少年人沒有這一股氣也不是少年了,老謀深算的事情,我們來做就夠了,那麼,老夫要教你一件事情了。”
“你應該也知道了吧。”
李觀一眸子微頓,他點了點頭。
老人伸出手指指著李觀一,一字一頓:“你救下他們,放他們回鄉了,可今日殺滅了一團賊子,天下還有其他人……他們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這天下也不是光明大世,一定會第二次遭災。”
“我曾經救過一人,那人被救了七次,賣了七次,已瘋。”
“不過你救下的這些人不必擔憂這些了,因為金吾衛和老夫。”
“可是他日你沒有這些呢?這些都是外物啊。”
“沒有老夫的勢力,沒有金吾衛的身份。”
“在這世道,救人如殺人。”
李觀一忽然明白了司命老爺子眼底那種痛徹心扉的悲苦,因為在某種情況下,被買走,已經好過被劫掠的時候殺死被帶走被在途中泄欲而殺。
老人這樣長的歲月,一定見過許多悲傷的事情。
李觀一看著薛道勇,這亂世的猛虎伸出手揉亂少年的發,柔聲道:“你是知道有老夫兜底,才去救人;知道有金吾衛,所以孤身入局破了這鬼市,有勇氣,有眼力,敢賭敢殺。”
“可記住,你總有一日要有自己的【底氣】。”
老人見到李觀一的神色,他拍著李觀一的頭發大笑著:“不用覺得抱歉,你我是盟約,況且,為後輩的子侄兜底,允許他們犯錯,然後成長,正是我等對你的職責。”
“但是——”
他看著李觀一,輕聲道:“你要成長啊。”
“少年有意氣,如白虎插翅,可少年不成長,終究是愚夫。”
李觀一心中翻湧的東西彙聚,他拱手道:
“謹受教。”
老者離開了。
這裡也有一壺酒。
有書卷,卻都是些訓誡忠君愛國的東西。
他鞋子脫了,盤膝坐在那裡,都已經入夜,忽然鎖鏈被打開來,出乎意料,進來的是一位學士,年紀不大,但是氣度儼然,一身紫袍,正是王通。
見到李觀一入夜獨自飲酒的樣子,王通灑脫一笑,道:
“李觀一,倒是瀟灑。”
李觀一起身相迎:“夫子?!您怎麼來了?”
王通舉了舉手中的聖旨,道:“自然是給你頒聖旨。”他頗瀟灑地坐在李觀一旁邊,隨意扔給了李觀一,讓他自己看,李觀一翻看聖旨,王通道:“群臣吵了一天,是澹台憲明上了旨意的。”
“他說,你掃除鬼市有功不能不賞;然不顧大祭,傷國家顏麵,不可不罰,該要延後處置,至於鬼市的事情,一定掃平,但是明麵上,要把這件事情壓下去,不能外傳。”
“皇上說了一句可。”
“你的賞罰估計到大祭之後了。”
李觀一緘默。
王通道:“畢竟是陳國。”
“說起來,關翼城後,你我第一次見麵,這樣長的時間不見麵,是因為當時的你意氣風發,卻終究還是熾烈,見天下欣喜的一麵,而讓你見見天下之陰,才能開始教導。”
“你現在見到了,感覺如何?”
李觀一潛藏了真實的心裡想法,卻還是道:“不痛快。”
“我覺得很憋悶,還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王通道:“為何?”
少年道:“陳國大祭,江州城下都是這樣子,那麼平時的江州城隻會比昨日更甚;而京城如此,天下如何。”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這樣的性格,遇到事情不會不管的。”
“天下這樣亂,我又不是瞎子。”
少年坐在那裡,頭往後磕著了柱子,道:“我這樣的性格。”
“在這個世道。”
“注定了不得好死啊。”
王通笑著舉起酒盞,道:“好罵!”
“陛下說你這樣的恣意輕狂,果然不假,說你是讀書少了,所以讓我在大祭之前來教你讀書,便已是賞了,來,你讀一讀經史子集如何?”
李觀一道:“經史子集,讀書再多,隻是君子而已。”
“君子救不了這個亂世。”
王通皺了皺眉,道:“書中是有聖人道理的。”
李觀一安靜了下,他按著心口,道:
“我有一位先生,真的有一位先生。”
“他說過,打掃乾淨了屋子,才能夠去請客的,這天下在我眼中,到處都是垃圾,就算是再如何好的東西,放到一個都是垃圾的屋子裡麵,也隻是看起來更亂了。”
王通似被一句話擊穿,他緘默,然後道:
“君子六藝,喜歡什麼?”
李觀一回答:“禮、樂、射、禦、書、數,讀書能寫字做詩就足夠了,算數如我也算是可以了,射和劍,能殺十個人,百人,可殺一兩百,又能怎樣?”
“隻是個十人敵。”
“百人敵。”
王通看著他,失笑了:
“你要學八百年前的霸主,學萬人敵之術麼?”
李觀一看著眼前的夫子,他道:“我可信夫子否?”
“可。”
“夫子眼中是天下蒼生麼?”
王通道:“是。”
“好。”
於是過往經曆都彙聚在了李觀一的心中,一切的經曆,還有薛老的話語,他提起酒盞,對著眼前的王通夫子,道:
“我之前,隻是想著陪伴著嬸娘回去江南,我和嬸娘相依為命,我那時候很怕死,非常怕死,因為我害怕,這世上就隻是我們兩個人了啊。”
“我如果死了,嬸娘怎麼辦呢?”
“她留在世界上,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和她搶燒鵝,沒人被她逗,該多難受?我一想到這個,就會怕的整夜睡不著覺。”
“可是,昨天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同樣關心她照顧她的人在,把她送到那裡,就一定一定非常安全了,哪怕沒有我,嬸娘也有人保護的,而我自己……”
李觀一閉著眼睛,錢正,農夫,買賣人口,黑市,逃兵,皇帝,世家,父母,宇文烈,這樣的天下,這樣的父母血仇,這樣的命中注定之敵,他要去報父母的血仇的,他的敵人是天下大國的皇帝。
他命中注定彼此廝殺的敵人,是天下第五的神將。
他閉著眼睛:“夫子,我這一生,不是大成,就一定是大敗了。”
他拱手,大禮拜下,此心終於放出了明光:
“不學霸主萬人敵。”
“願學赤帝,修萬萬人敵之術!”
王通看著眼前的少年。
手中杯盞不覺落在地上,酒水灑落,烈氣如舊。
許久後,他呼出了一口氣。
這位天下無雙的大儒緩緩抬起手,回禮:
“——可。”
《史傳·本紀第一》:■少不修儒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有豪勇,年十五為金吾衛,嘗提三尺劍闖陰詭之地,徒步而斬百餘,救人近千,為上所忌,禁於宮。
文中子往見,促膝而談。
整衣冠而拜,乃修萬萬人敵之術。
囹圄之中。
始見天下。
………………
第二日李觀一大睡的時候,又聽到了外麵的嘈雜聲,似乎還有宮振永將軍,他揉著眼睛過去,道:“怎麼又來……”門被打開來,他看到了那些少年人,看到了宮振永,宮振永將軍古怪看著李觀一。
“你小子,人脈夠廣啊……”
他退開一步,身穿錦袍金冠的少年折扇輕搖。
李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