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劍狂早已經提起過。
隻是之前一直都有其餘的事情乾擾,是以不能成行。
如今當時的那些麒麟軍也已經被帶入此地,也是時候重新提起,李觀一想了想,自是答應下來,約定手頭的各類事情解決之後,就和太姥爺慕容龍圖一起,去行走江湖。
有麒麟軍的軍士來此地,說是軍師元執先生有事。
李觀一便即和兩位老人請辭離去。
……………………
李觀一和元執相見,元執將此刻麒麟軍情況又彙報了一
次,事情很繁瑣,其中最為要命的一點就是,極端缺少內政類的人才——此刻麒麟軍麾下那些城池裡麵的各類官員,長吏都需更換。
這些城池因為從陳國,應國,歸於麒麟軍範圍下而堆積下來的政務極多,一時間隻靠著元執難以徹底處理掉,還有各大世家的示好,擠壓在牢獄之中的案子……
李觀一最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逃內政。
然後被元執抓著手臂直接拉回來。
麵對著文書頭皮發麻,然後再度溜走。
李觀一寧願去率領軍隊戰陣廝殺,或者是在狩麟大會上那樣,深入險境,也不願意麵對堆積成山,密密麻麻的各類文書,可是此刻他這裡武夫莽漢倒是不少,能處理這些事的人才簡直是寥寥無幾。
隻能交給元執。
此刻一一地把諸事情說完了之後,元執才屏退了諸輔助他的文員,一邊和李觀一下棋以放鬆精神,沉聲道:“至於您說的那件事情,我倒是有眉目了,是分地的話,就把【武勳】和【土地】聯係起來……”
“類似於軍功爵的狀態。”
元執拿出來了自己準備的卷宗,卻被李觀一止住了,少年將軍認真翻看了謀主給出的提案,搖了搖頭:“我說的分地不是這樣分的。”
“若說的話,均田比較好。”
“另外,依照官品授永業田,耕牛授田這樣的事情皆去掉,又是哪個世家子加進來的對吧,這幫家夥,屁股一抬起來我就知道打算放什麼屁。”
“也不能夠隻給出未開肯的田地,要給的好田,先是從麒麟軍的軍士開始,慢慢地往外擴散,把登記在冊的百姓皆給田地。”
“禁止貴胄世家鑽空子把大量公田據為己有。”
“哪怕是麒麟軍的校尉也不可如此……防止土地兼並,啊,土地兼並就是……”
李觀一把卷宗放下,然後將東西一股腦和元執說了。
這位年輕的,出身貧寒的謀主心臟劇烈跳動。
他雖然是長於軍略和戰陣,弱於其他;但是這個擅長和不擅長是和學宮諸位同僚相比的,在其他方麵,他的眼力還是有的,尤其是出身貧寒,讓他在一些特殊的地方極為敏感。
深深吸了口氣:“江南之地在之前的十餘年間,陷落於陳國,應國和江湖的亂世,許多世家逃離了這裡,所以,您要求的良田沃土,還是有的,至少夠分一部分,但是……”
“即便如此,也一定會惹怒諸世家。”
“您的政令開始執行,江南共計一十八州的百姓無不願意蜂擁而來,那必然會有一個問題,用來分給他們的土地會不夠,大部分是無主土地和荒地,而若是想要把好的土地交給百姓,您……”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將軍,覺得有些恍惚,嘴唇微張,說出那句話,道:
“要對世家下手?”
李觀一拈起棋子,直接回答道:“他們的土地太多了。”
元執道:“您本來就出身世家……”
李觀一放下棋子,道:“我已經和太姥爺說了,慕容世家會主動完成這一步;況且,我父出身貧寒,我小時候也是和嬸娘到處跑的,世家什麼的,決定不了我要做的事情。”
“把土地交給百姓。”
元執的喉嚨動了動,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磅礴大勢壓下的感覺。
他幾乎已經可以看得出之後的江南,會是何等的氣焰。
但是他立刻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道:
“您之後,也要推行這樣的政令麼?”
李觀一道:“是又如何呢?”
年輕的寒門謀士緘默,道:
“若如此,您……必然要和天下為敵。”
李觀一看著他,落下一子,道:“你說錯了。”
“不是和天下為敵,是和天下世家為敵。”
“世家,就是天下嗎?不儘然吧,元執。”
元執注視著李觀一,李觀一自顧自地道:“我之後要去學宮,一麵帶一批人才回來,另外一麵,我要回來江南,開創官學,但是要把入官學門檻降低,需要一批學子。”
“元執,此事你幫我推斷一下。”
青年謀士道:“主公,您是要……”
李觀一拈起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在棋盤上,不答,隻是道:
“我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僧人,養了一隻猛虎,他把這猛虎當做貓兒去壓製,隻是給它吃素,這猛虎雖然強大,卻又極為溫順,有一日,他溜了鼻血,覺得在地上臟汙可惡,就用腳尖指著,讓猛虎舔舐了這血。”
“可是不曾想到,這樣的猛虎知道了血肉的味道,於是日思夜想,一開始還可以蟄伏爪牙忍受,但是終究有一日再也無法容忍每日吃草吃菜的生活,有一日把那僧人撲倒吃了。”
“於是回歸山林之中,虎嘯天下。”
“先生覺得,這故事說的是什麼?”
元執緘默,回答:“我亦不知道。”
李觀一搖了搖頭,道:“百姓,就是猛虎。”
“這天下百姓有強大力量,但是卻隻是被拘束起來了,我無法違逆這天下和時代的局限,但是我想要讓這沉睡的猛虎,知道血肉的滋味和鮮美。”
元執已經窺見了些截然不同的味道了,覺得
自己的嗓子都有些乾澀了,覺得心臟的跳動飛快,幾乎不屬於自己似的,他看到那少年將軍落下一子,李觀一繼續道:
“所謂世家,是資源,是文武,官員,壟斷。”
“我要把土地和資源分給百姓,然後打破世家的學識官員壟斷,把這些都還給天下,就如同猛虎吃了第一口血,百姓會知道擁有自己的土地和資源是什麼樣的,知道可以學習文武的未來。”
“猛虎會逐漸蘇醒,一代人蘇醒不來,那就下一代。”
元執看著這縱橫的棋盤,仿佛看到了這千年天下的規則,層層疊疊累加上來的,百姓,世家,壁壘森嚴的巨大的堡壘,然後卻忽然崩碎了似的。
“如是,哪怕是我失敗了,可是,先生,你知道嗎?”
“他們,這一頭猛虎,已吃過了肉!”
元執抬起頭,看著那少年人端坐在那裡,目光沉靜,可是那目光裡麵,卻分明有著一種熾烈如火般的情緒。
少年將軍道:“吃過肉的猛虎,不會容忍自己重新回到那個局麵,百姓也如此,這樣的話,縱我身亡,天下也會如同波濤洶湧,不斷朝著未來前行……”
“這樣的變化不會很快,但是力量卻龐大。”
“因為那就是萬民之願。”
“終有一日,可以抵達我等眼中的盛世。”
元執這樣的人,自然可以看到那一幕代表的畫麵是什麼,是何等的波瀾壯闊,但是他也可以明白,第一個走出這一步的人,將要麵臨何等巨大的壓力和阻礙。
陳國和應國不敢違逆八百年的赤帝餘威而對江南出兵。
眼前這少年描繪的夢境,要麵對的何止是那八百年的餘威?
元執想著自己的經曆和所見所聞,心中有向往和渴望,卻還是給出了一個謀士該給出的冷靜的建議,道:“可是,您要和天下為敵。”
李觀一強調道:“是和天下世家為敵。”
他看著元執,灑脫笑道:“罷了,那就是和天下為敵吧,我也不糾正你了。”
頓了頓,自有輕蔑和豪氣,道:“那又如何?!”
少年將軍落下一子,從容地道:“道門說,吾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可是我已是將軍了,儉不一定,卻也一定很摳門。”
“最後一個,不敢為天下先,也要打破了。”
“難怪祖老一開始不肯收我為弟子。”
“聽聞學宮夫子,有教無類,我今當前去,看看學宮是否還有夫子之豪言。”
“今日去,當請學宮出世,而非諸子百家!”
“哈哈,先生,你輸了!今日內政,不歸我處理了!”
李觀一下贏了棋,大笑,然後又看著那失神的貧寒謀士,他呼喚道:“先生?”
“先生。”
“先生!”
連續呼喚了好幾聲,元執才恍惚抬起頭,看到那年輕的將軍笑著對自己伸出手,溫和道:“雖然是我這樣,要和天下為敵的狂徒,若是失敗,則必身敗名裂的人,但是,這一路上,可要和我同行?”
元執嘴唇動了動,他已經不再是一開始被那種待遇打中的人了。
但是他隻是恍恍惚惚,感知到自己大禮拜下,如此回答道:
“為主公之誌,願效犬馬之勞。”
“死,不回轉!”
年輕的謀士從容笑起來,回答自己的願望:
“我會隨在您的身後。”
“您若身死,元執,必不苟活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