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皇城當中,仍舊如往日那般祥和。
亦或者說,比起往日還算是更為祥和得多的多,畢竟前三年的天下大亂,四方豪雄撕破了臉麵,彼此打鬥不休,自然是顧不得給中州的‘上供’。
現在卻不然,天下的蒼狼猛虎都蟄伏起來了,這些位大人們就也都開始活躍起來,舒展身子筋骨,去做些大人物們該做的事情。
中州又開始變得繁忙起來,商會熱鬨,人來人往。
中州赤帝姬子昌有女降世,袞袞諸公們則打算要為姬子昌的女兒大大地慶賀一番,以此來開啟新的【盛世】,但是這件事,姬子昌卻並不開心。
他挽著文貴妃的手臂,看著書桌上的那些華貴燙金的拜帖,和寫著禮物的名單,神色鬱鬱,又想到了那個活了七歲一百三十二天的兒子,想到了那幾個女兒。
三年前,他和李觀一說,他還有好幾個女兒,是有兩個。
隻這幾年裡,長女本來許下婚約,卻墜水而去世,次女病痛衰微,道宗慈悲,親自前來看望,最後未曾明言什麼,說她不該在皇家裡麵,渡她出家修行。
這一切事情,都發生在了三年前,那時的秦武侯奮起,而後離開,前往西域,姬子昌嘗試借此大勢,逐步取回君權之後發生的。
在這樣的亂世時代裡,皇家的女兒,世上的貴胄,也是風雨飄搖,桌上的籌碼,姬子昌痛苦到不可遏製,他也複仇,查明白了一切之後,揮舞刀鋒把凶手斬殺,判處了淩遲。
但是,殺死一個人,一群人。
鮮血滴落下來,在大地上鋪開來,
群臣百官低頭行禮,萬般寂靜。
但是他看著那下麵的無數人,甚至於有些和他沾親帶故,帶著血脈的人。
他們在宮殿下麵拱手行禮,眼底裡帶著的幽深如狼般的神色。
他們的祖先都曾經是在巨大的壓迫之下,在亂世之中,揭竿而起為了百姓而征戰的豪雄啊,怎麼過去了幾百年,就都成了這個樣子。
這就是帝朝末期了嗎?
在這樣的博弈之中,姬子昌隻覺得自己似乎陷身於一個泥潭之中,舉手投足都被無數絲線所纏繞著,不要說不得自由,即便是稍微動彈,都會引來周圍一切勢力的反撲。
文貴妃有些擔憂地看著他,輕聲道:
“他們說是要恭賀孩子出世……”
孩子出世已有數月時間,眾多王公貴族,大臣伯侯們要一起祝賀,姬子昌緘默許久,大勢洶湧,不得不答應下來,他握住文貴妃的手掌,輕聲道:“我會保護好孩子的……”
文貴妃隻是輕輕握住他的手掌。
姬子昌和文貴妃一起去看自己的孩子,那小嬰兒已不是剛出生時候的那種,臉龐還有些皺巴巴的模樣,看上去已頗為可愛。
姬子昌輕輕的,小心翼翼的用手指觸碰自己女兒的臉龐。
即便是君王,在這個時候也不過隻是一個擔憂孩子的父親罷了,姬子昌那和這王朝末期諸多妖魔鬼怪廝殺的,那一顆堅硬的心臟都柔軟下來。
在這樣的瞬間,他有一種願意為了自己的女兒付出一切的感覺,也因為想到了自己之前的孩子,心臟有一種細微的,不能夠遏製的刺痛,細膩連綿地鋪展開來了。
第二日的時候,皇帝起駕彆宮,攜文貴妃與公主一起抵達皇室彆院之中,姬子昌背負一柄赤帝朝的神兵,寸步不離於這三人身邊,周圍的羽林軍頗為嚴密。
群臣百官,皆前來賀禮,用來恭賀公主的降生的禮物放滿了許多的庫房,群臣祥和,歌舞生平,有一種恍恍惚惚,太平盛世的感覺。
琴音,歌舞,酒香味道,讓人迷醉不已。
擺開宴席的時候,忽而又有一位侯爺起身,在一番按照任何的禮數都說不出半分不對的言談之後,忽而笑著舉杯開口道:“今次天下大定,公主降世,實乃祥瑞之征兆。”
“說起來,臣也有一個孫子,方才兩歲,生的粉雕玉琢,哈哈哈,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和我赤帝一脈的公主,嗬嗬,結成良緣啊!”
姬子昌本在端酒,動作一滯,眉毛微垂。
文貴妃的手掌攏在袖袍裡麵攥緊。
另外有一人把手中的杯盞按在桌子上,起身而怒道:“好大膽!。說得什麼屁話,汝那孫子,生得一番粗魯模樣,是你兒媳婦半點顏色沒能染上,你兒子的臉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也配我赤帝一脈的公主!”
先前開口的老者氣得手掌都在顫抖:“你,你!”
“武夫,粗鄙!!!”
那起身的老者不管這家夥,隻是轉身拱手,道:“陛下,臣的外孫,而今五歲,已經可以識字,吟詩,能握劍揮斬,一手赤帝劍術,算是有了三分顏色。”
姬子昌淡淡道:“蒙雲伯,你家裡也曾娶過我姬氏的女兒了。”
蒙雲伯大笑:“這不是親上加親嘛!”
“放心,陛下,臣已算過了。”
“恰好出了五服之外,算不得亂倫結親。”
姬子昌的手掌握緊了,他的眼底帶著一種氤氳的憤怒,緩緩垂下,按在自己的劍柄上——‘早已算過’,這豈不是代表著,在這個女兒剛剛出生的時候,這些所謂的貴胄公卿,就已經把目光放在這個孩子身上了?
在皇朝鼎盛的時代裡,娶公主為妻,實在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但是現在赤帝一係,權威旁落,雖然說姬子昌奮起勇力,已收拾宗室,取回了一部分的權力。
已經是這三百年來,最有勇氣和力量的赤帝了。
但是,三百年亂世的時代累積,這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弊端和大勢,化作了時代的浪潮,並不是一個人能夠改變的,曾經有權臣恣意而笑,說即便是初代赤帝來,也不能如何。
縱是豪邁當代,也隻能離開這裡,重新再開辟王朝。
姬子昌眼底有一絲絲戾氣。
死去的孩子的模樣就在眼前掠過了。
在這個時候,父親的身份超越了君王的威儀和所謂的大勢,他知道此刻的赤帝一係,已經化作了必然毀滅的大船,他不希望自己最後還在身邊的女兒還要繼續成為這個腐朽遊戲的一部分。
姬子昌握住了劍,文貴妃按著皇帝的袖袍,蒙雲伯看他們,大笑:
“陛下,要來考校臣的劍術嗎?!”
“劍不是這樣用的,要豪邁才行!”他忽然出手,握住旁邊侍衛的劍,錚然拔出劍鞘來,劍身肅殺,然後舞動一番,這才把劍放下了,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忽然有陣陣嘈雜的聲音。
姬子昌微怔,抬起眸,姬衍中道:“這是……”
“馬蹄聲?!”
忽而有外麵的羽林軍急奔而入內,嗓音倉惶失措,道:“陛下,陛下!”
“秦武侯,不……”
那羽林軍單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
“秦王,來了。”
氣氛刹那一變,戰馬的聲音刹那之間炸開波濤了,皇家園林是在赤帝一係最為鼎盛的時代裡麵開創的,極為豪華,占地極大,猶如一座小城,此刻望去,馬蹄奔湧如雷,尚且未曾來到這裡,就已有兵家的煞氣衝出來。
弓弦的破空聲炸開!
蒙雲伯麵色一變,拔出劍來。
擋在身邊!
這把上乘玄兵隻劇烈顫抖一下,旋即崩裂開來。
劍身打著旋朝著旁邊落下去。
箭矢擦著斷劍往前,刺入了蒙雲伯的身體,然後洞穿了他的護身軟甲,洞穿了七重天的宗師體魄,從後背穿出,法相彙聚想要咆哮,一並釘穿!
蒙雲伯身子飛出去,重重撞擊在了九龍壁上。
整個人就被一枚箭矢釘在那裡!
兀自不死,兀自隻是慘嚎,鮮血流淌,沒有了之前的那種豪邁的氣焰,眾人死寂,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似乎是巧合,也似乎是刻意控製,一匹坐騎衝出煙塵。
墨色的袖袍翻卷,玉簪束發。
秦王手中握著一柄暗金色的戰弓。
背後一百騎煙雲。
左右嶽鵬武,竇豪,單雄,皆是一代英豪,牛威等人膽子都在顫抖,有點繃緊——數日前,卻在應國萬軍叢中過,豪氣已壯闊,而今竟是直接來了赤帝彆宮。
奶奶的啊。
這秦王殿下,太——
太痛快了!
先前抵達這裡的時候,牛威這些個草莽豪雄們,還有些局促,或者說覺得不適應,覺得這樣的王公貴族的地方,不該是他們來的地方,總覺得是有許許多多的彆扭和不痛快。
牛威撓了撓頭,道:“也不是說慫了對不對。”
“就是咱們這樣……”
他低下頭,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衣裳,眾人也都看著自己身上衣裳,大多都是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破布衣裳,上麵還沾著血啊什麼的痕跡,難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嗐,咱們這般模樣去了,總覺得是有些丟人現眼。”
“江湖中人,刀口舔血,風裡來雨裡去的,看上去磕磣了些,咱們自己倒是不在意了,可若是去這樣的地方,豈不是給秦王殿下丟人抹黑了嗎?”
“叫人小看了怎麼辦!”
李觀一卻隻是道:“不必這樣想。”
“袞袞諸公,穿緋著紫。”
“卻比不得諸位乾淨。”
“至於小看。”
秦王笑起來,從容地道:“諸位在我身後,天下偌大,無人敢小看你們。”
此刻,這百十騎兵縱馬而來,乃隨同嶽帥,跨越數千裡之遙,又隨秦王,自那千軍萬馬中而來,不說旁的,乃是氣焰如虹,心中隻想著,決計不肯給秦王掉了麵子。
在蒙雲伯慘嚎聲中,百十個騎兵齊齊止住翻身下馬。
秦王袖袍翻卷,大步而來,朗聲笑道:“聽聞公主出世,我倒是急急趕過來了,應該是沒有遲了吧!”
文貴妃鬆了口氣,姬子昌看著那已長大成青年的李觀一,許久,輕笑道:“來的恰好,酒還溫著呢。”
李觀一笑著前來,踱步登上這高台,袖袍翻卷,兩側的豪雄,貴胄都麵色煞白,不敢去看這凶威赫赫的秦王殿下,秦王走到了那個孩子身邊,先和姬衍中打了個招呼,然後看著這孩子。
這樣小的孩子,本不該在外麵。
但是姬子昌已不敢讓孩子遠離自己身邊了。
此刻有姬衍中,宗師氣機流轉庇護著孩子,李觀一輕輕伸出手去,那孩子還閉著眼睛,卻倒是不怕生,還伸出手來。
肉嘟嘟的手掌張開,抓住李觀一的手指,實在是太過於稚嫩和小巧了,她的手掌也隻是勉勉強強能夠把李觀一的手指握住在掌心。
九重天大宗師的境界,可以從孩子的掌心,感覺到心臟的搏動,那種嶄新的柔弱生命的氣息,帶著純粹的生機美好,讓李觀一的臉上出現一絲微笑。
“好孩子。”
李觀一道,然後伸出手入懷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小的長命鎖,秦王背對著這赤帝一脈的袞袞諸公,道:“這是我親自打造的長命鎖,就送給這個孩子。”
“希望這個孩子,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