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傑察覺到了宋明議的神請,含笑拱手:“大人,末將並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勞了。”
宋明議聞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麼,開始念起信來……
讀畢,茫然道:“孫帥,這封家書貌似平淡無奇,但此刻做此書,下官揣測,必有玄機。可否請大帥為下官解惑?”
孫傑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實不相瞞,此書事關軍情。文武殊途,還望大人恕罪則個。”
再無疑惑的宋明議離了座,向孫傑深深的施了一禮,起身正色道:“孫帥說的是。”
孫傑趕緊離座,一躬到地的還了禮:“知府大人,末將愧不敢當!死罪、死罪!”
宋明議一把扶住,看著孫傑的眼睛,緩緩道:“孫帥不必過謙。下官雖是個書生,絕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螻蟻尚且貪生。賊兵壓境,宋某聖賢書雖讀了不少,然自古艱難惟一死,宋某並非沒有做過他想。不過下官知道,然若從賊,全家老小難逃天怒,必遭滅門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報國之時。宋某仗劍衙階拚得一死,可謂大節無虧,也能為犬子換個蔭職,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孫帥孤軍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報,若蒙孫帥不棄,宋某願與孫帥義結金蘭。言出五內,天日可鑒!”
這番發自肺腑的言語把孫傑深深地打動了。從宋朝起,趙匡胤為了避免重蹈唐朝軍人做大,藩鎮割據的覆轍,有意識地重文抑武、以文禦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絕,把所有功臣幾乎一網打儘,尤其是武將集團,以至於成祖爺“清君側”,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帶兵抗衡的將領!時光荏苒,到了此時,軍人根本談不上什麼地位,一個七品知縣,隻要他高興,隨時可以找個借口把正三品的參將當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結拜,還指天盟誓,可知確實言出摯誠。
孫傑不由動容道:“大人!孫某是個武夫,不會說什麼客套話。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願與宋兄同生共死。軍情機密,本不足與外人道。這些天宋兄親冒矢石,與末將等並肩戮敵,自不敢隱瞞。宋兄請看,此信有幾個字做了標記,玄機實在於此。”
“軍情聯絡當用隱語。依《武經總要》舊例,軍情不外:請弓,請箭,請甲,請槍旗……共四十項,末將少時便銘記於心。五言律詩亦為四十字,恰可一一對應。律詩頗多,縱被敵獲,或哪怕傳書者投敵,敵焉知哪一首為我軍字驗?末將出行時,與經略大人臨時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約。休看末將識字有限,這五言律詩確能背上幾首。小弟出生武職世家,少時為此曾著實挨了家父許多棍棒。商師爺雖可靠,然軍情大事,不敢有誤,故勞煩宋兄代為勘驗。兄長見笑了!”
宋明議大笑著重重的拍了孫傑一掌,由衷的讚歎:“賢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覽,一手指著做了記號的字,另一手掐著手指數了下,口中喃喃有詞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詩默誦了一遍,笑道:“既蒙賢弟指點,愚兄便猜上一猜:請箭,請守具,請兵,請糧秣,敵小挫……然否?”
二人撫掌大笑,吩咐親隨設香案結拜不提。
隨後,宋明議親自又將書信手抄了二份,由孫傑的三個親兵分頭趁夜縋牆而出,潛送省城。
關盛雲這邊收攏了潰兵,檢點人馬。
新敗兩陣,輔兵損失太大了:抓來的民伕幾乎團滅,最有經驗的那些輔兵骨乾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裡,必須想辦法補充。不過除此之外,戰兵折損也就四百左右,並沒有傷筋動骨。雖然小挫兩陣,總體戰略態勢依然,戰場主動權仍牢牢控製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數慣例,遇到難啃的硬骨頭,圍三闕一,放守軍一條生路,是個不錯的辦法:軍頭總能為自己找到臨陣脫逃的理由,比如說誤判敵情,縱兵追剿,結果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什麼的。守土有責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滿門抄斬投降,唯一一條路是留個“臨危一死報君恩”的字條自掛東南枝。眼前的敵將有兩場勝利墊底,這時候跑路,性命肯定無礙,最多降級罰俸。彆看平時混賬,用人之際,潮庭分得清孰輕孰重,甚至革職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己方的士氣是個大問題。如果一上來圍城必闕,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連敗績之下再玩這一套就是畏敵如虎了——以後可就彆想混了!自己的威望,隻有靠一網打儘然後屠城來提振。
據細作講,城中的存糧有限。隻要穩紮穩打不急於求成,對手坐困孤城,遲早難逃一死。
於是調整了部署,圍堵四門,每日各門輪派一營警戒,以防守軍突圍。動員了剩下的輔兵和守營兵,把幾條官道刨得溝壑縱橫,小路也擺上拒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雖然因為輔兵的損失,部隊不再具備大規模遠距離機動能力,守營加短促突擊追殲潰敵還是不成問題。
想到輔兵隊,交代了下去:各營都抽出幾個果,讓經驗豐富的千把總們帶著,往遠處仔細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網的逃民。這時候,扒拉到碗裡就是菜,聊勝於無。尤其要注意,萬一敵軍突圍,各部追殺時務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強力壯的家夥,好好補充一下。
各路將領轟然齊聲應是。
振勇營遊擊龔德潤提出一個建議:不論敵人從哪個門突圍,當麵守軍務必以阻擊拖延為第一要務!無論損失如何,戰後先把阻敵者的人補滿,隨後是各營挑人,如果還有剩,最後再按功勞大家一起分俘虜。
這個建議得到所有將領的一致讚同。
大家都是老軍務,各人的小算盤彼此都很清楚:敵人突圍,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擲。這種舍命一搏,單靠兩三個營未必攔得住。正常情況下,前線將領會放過大部分敵軍,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對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據守的營壘,能跑一個算一個。但如此一來,其他來援友軍的俘虜則沒了著落。大家損失都不小,補滿一兩個營,對全軍意義不大。
龔德潤的提議,實際上就意味著:當敵的將領不要保留實力,哪怕拚光了血本,大家也會先讓你連利錢一起先撈回來……
僵持了幾日,突然塘騎來報:東南方向百裡,發現守軍援兵。規模不大,約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馬隊!
關盛雲心頭大震,又加派了幾撥斥候,每人配雙馬,隨時回報敵情。獨自攤開了地圖,琢磨起來……
半個時辰後,一聲輕喝:“來人!傳令:各營遊擊以上將官即刻前來中軍大營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