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神木(2 / 2)

狼煙晚明 解衣唱大風 4804 字 10個月前

知縣鄭重地點點頭:“回好漢大王,確是如此。如有半句虛言,卑職願遭天打五雷轟頂……”

剛開始餓癟了肚皮不管不顧地一味吃,現下吃飽了,關盛雲心裡感到有些不忍的念頭升起來,啜啜地又問了句:“後院那幾隻雞子……”

知縣苦著臉搖搖頭:“開始是養來吃蛋的。養了好多年啦,老了,不下蛋了,也沒忍心宰來吃,就一直隨它們去了。也好,這下它們也算超脫了。”

這話被關盛雲聽出了毛病,為了緩解自己內心的尷尬,一拍桌案吼道:“胡說!京官六年一考謂之‘京察’、外官三年一考謂之‘大計’,稽考後或升或調或黜總歸要離開!把雞子耗得不下蛋至少要五六年,你卻還在這裡?絕無可能!你這廝說這些雞子已經養了許多年,分明是扯謊!”

知縣慘然一笑:“回好漢大王,您識文斷字,且舉手投足間隱隱透著不凡之風,卑職豈敢欺瞞?再說了,此地凋敝如斯,又何必欺瞞?卑職已經在這裡待了七年多啦。這地方,誰願耗下去?每逢朝廷大計之年,卑職都眼巴巴地盼著能換個地方,哪怕降級也好啊。但,吏部的大人們,應該是把這裡忘了……”

不用琢磨,關盛雲便知道知縣說的是實情:七品知縣青色的官服洗得看不出本色兒、大補丁摞著小補丁雖洗得發白,還能隱隱透出曾經的五彩斑斕、補子居然是自己畫的、尤其是剛才的雞肉幾乎咬不動,也就是自己太餓,沒費力氣嚼,囫圇吞下去了……愧疚之心再起,沒話找話地問到:“那,往後,你如何打算?”

知縣兩手一攤,苦笑道:“還能怎樣?開門揖盜按律當誅啊。當然,如果僥幸能在大王刀下逃得性命,卑職可以等好漢們離開後,再報一個‘浴血奮戰寸土未失’上去。這等苦寒之地,想也不會有誰願意過來喝風受罪,說是被搶光了,總共也就十幾兩銀錢罷了,朝廷那邊也就是個降一級留任而已,不會跟卑職較真兒——除非哪個更倒黴的家夥往死裡得罪了大人們。不過那時,經過好漢們這一遭,百姓們也該真活不下去了,多半是過幾天殺官造反追隨而去。卑職估摸著,要不了多久,您還會再見到卑職……的腦袋——用來做給大王的投名狀的。卑職橫豎都是一死罷了。”

此時的關盛雲,落草不久,內心裡還沒有完成從官軍到反賊的徹底轉變,聞言惻隱之心頓起,猶豫了一下道:“那,跟本將一起走,如何?”

本已心如死灰的知縣從沒想過自己居然還能有條活路,不禁愣在當場。照理說,從朝廷命官一方父母到大逆不道何止天淵之隔?但在這個地方一待七八年,修齊治平的理想早被現實中夾著黃沙的漠風吹得七零八落,十停裡剩不下半停了,況且人皆畏死,於是迅速在心裡給自己找了無數理由開脫:待下來遲早是個死得很難看,跟著走可以好言規勸他們勿傷無辜、可以在適當的時候說服他們接受朝廷的招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跟朝廷裡應外合將功折罪……隻要為自己找到適當的借口,剩下事的便順理成章。

知縣對關盛雲一揖到地:“卑職叩謝將軍不殺之恩。拙荊早亡,小犬亦趨成年,倒也無甚牽掛。隻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卑職父子兩個恐拖累了將軍則個,萬祈恕罪。”

關盛雲抹卻了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愧疚感(主要是把人家都養出感情來儼然家庭成員的老母雞給燉了帶來的),也是如釋重負,大喜道:“無妨無妨,先生以後便是自家人啦,莫再客套。行軍打仗自有某等,今後的安民告貼書案文牘則要勞煩先生啦……”

說話間無意中看到,知縣的眼睛時不時向案上剩下的雞羊骨頭瞟上一瞟,喉結也一上一下不由自主地動著,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嘿嘿,實不相瞞,關某已有旬日未沾葷腥啦,讓先生見笑了!如不嫌棄,先生請便,請便。”

知縣不動聲色地低應了句:“大王隻是旬日而已。學生要是說一年才能吃上一回肉,大王您信麼?”言畢,再無二話,走到桌邊伸手撈起根還帶了不少肉的羊骨一口咬下去,嘴裡含著肉含糊不清地向後麵喊道:“羅世藩,過來吃肉啦!”

後堂裡有人應了一聲,一位十八九歲的文弱青年與負責看守他的兩個蓬頭垢麵的流賊拉扯著轉了出來。

從此,大明陝西神木知縣羅詠昊(字文廣)和公子羅世藩(字忠謀)不見了,而關盛雲的軍中,則憑空多出了大小兩位羅師爺。

為了避開尷尬,關盛雲叨了聲請便,摸著肚子踱到縣衙門口。

然後,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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