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祝捷
燈火通明的知府衙門熱鬨非凡。
平日裡不怎麼待見武官的同知、判官們,拉著孫傑手下的副將參將們你來我往的推杯換盞自不待言,最熱情的是幾個知縣和縣丞——還沒開喝,便已經勾肩搭背地與遊擊千總們親如手足了。
本朝有律:地方官守土有責,臨敵棄城者斬。
兩百年前太祖爺仗三尺劍一統山河雄視天下,當然不會想到關盛雲的大軍兵鋒所指,豈是小小縣城能對抗得了的?不過,律法就是律法,何況是太祖欽定!
萬幸,宋明議是個能吏,沒有一推六二五的撒手不管,反而在了解到敵軍實力後立即下令:周邊縣令組織本縣人口向府城撤守。這一來,宋知府就為所有下屬扛起了全部責任。
當然,宋明議也不是完全沒有私心:一來幾位知縣倉促間能帶出來的人,肯定是丁壯居多,可以大力加強府城的防守力量、二來麼,本府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換言之,能到這一方水土做父母官的,朝中肯定或多或少都得有說得上話的大人做靠山!大敵當前,無論哪位有個三長兩短為國捐了軀,儘管明麵上大家誰都不會說什麼,暗疙瘩可也就算結下來了。如果府城被破,大家一起死,那是命,誰也彆怪誰;萬一老天保佑躲過這一劫,朝中六部能多幾個大人心照不宣的關照肯定是好事——搞不好還能就此攀上個把閣老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這一套遊戲規則,宋知府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知縣們當然開心。
接到知府大人撤離協防的明令,加上朝中的關係,腦袋是保住了無疑,可府城破了還是大家一起死。就算逃出生天,被“聞風奏事”的都老爺們參上一本肯定免不了——他們吃的就是雞蛋裡挑股骨頭這碗飯,沒事還要找事呢——烏紗帽即使保住,降級留任也是最好的結果了。這下好了,大捷!師爺們奏章都擬好了:自己率領某遊擊某千總絕地反擊力克敵頑收複失地一雪前恥,哦,不對,明明是配合運籌帷幄的宋知府誘敵深入的妙計嘛,哪有什麼恥不恥的!彆說眼前這幫目不識丁的赳赳武夫這回真的救了自己的命——就算以前結下過什麼梁子,在這份大功麵前,又算得了什麼?隻要大軍開拔時自己能跟著一起離開廬州府,回到縣城,往大堂那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這份功勞可就實打實撈到手了:吏部的績考肯定是優等,這個不用說了。官兵賊兵三番(賊來一次逃一次官兵追一次)過境,聖上會免個兩三年田賦吧?錢穀師爺一乾皂吏都是個中老手,不消吩咐,這期間少說三幾千兩落袋也是妥妥的——更妙的還在後麵:打仗麼,就會死人!人死了,浮財沒了,可土地還在啊!大片的無主荒地,除去收攏流民恢複民生,給親戚子侄名下劃出來個一兩千畝,誰會細究?
所以,整個知府衙門,就屬這些坐在廊下的縣太爺們笑聲最大,鬨得最歡。不一會,便紛紛和遊擊千總們發出相見恨晚之慨。
縣令姬衛新酒量淺些的,酒勁上來,非要拉著善勾機當場義結金蘭,這可把老善嚇得不輕!老善是虎翼營遊擊,彆看在營裡說一不二,但在文官眼裡自己究竟幾斤幾兩心裡還是明明白白的,連忙推辭。可這位姬太爺已經喝大了,豈肯被駁了麵子?見老善一個勁兒的推辭,漲紅著臉有點下不來了:“善將軍莫非瞧不起本縣?”
彆看善勾機十六歲第一次砍人——是的,老善是充軍出身,這些年,死在他刀下的家夥,二三十個總是有的,他也生生把自己從一個小賊娃砍成了堂堂的遊擊將軍——但在他心底,對文官的敬畏幾乎是與生俱來刻在骨頭縫裡的。聽到縣太爺這句已經帶了火藥氣的質問,不由得嚇得一個寒戰,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仿佛又穿越回當年:判自己流放充軍的那位縣太爺,也是和眼前這位差不多年紀吧?模樣記不清了,那頓板子可忘不了——壯班(負責堂上打屁屁的那幫爺。負責外勤抓賊的叫快板、負責看監獄的叫皂班,這便是三班衙役)的爺們自不會對個小毛賊手下留情,一通劈裡啪啦下來,直接讓屁股開了花,括&約&肌被拍斷,一個多月屎尿滿身……張口結舌的老善一個勁兒的擺著手都快哭了:“使不得啊大人,卑職可怎麼敢啊,大人使不得啊……”
姬知縣哪裡聽得進?掛不住臉不依不饒地逼問道:“如何使不得?雖說文武殊途,你我可都是聖上臣子,莫非我這七品知縣攀不上三品銜的將軍麼……”
明白人都看出來,姬縣尊這時已經喝昏了頭:遊擊將軍雖說名義上是從三品的武官,然本朝以文禦武,彆說什麼參將遊擊,就算是正二品的總兵官,平時見了知縣也要客客氣氣的寒暄一下。
眼看雙方要鬨僵,周圍的人趕緊離座跑來勸解,副將沈成剛和通判金家慶也在其中。金家慶嘻嘻哈哈地打圓場:“哈哈哈姬縣說的甚麼話來?什麼瞧得起瞧不起殊途不殊途的!咱們是仰仗聖上洪福,文武同心!”扭臉對善野火道,“善將軍也不必過謙啊。孫帥和知府大人不是已經義結金蘭了?日後這可是千古佳話啊哈哈哈……”
沈成鋼更直接,直接一腳踹在善勾機的小腿上:“哪兒他娘的那麼多廢話?太爺瞧得起是你這龜兒子的造化!還不謝過太爺?”
一眾人等借坡下驢,這二位終於拜了把子。再然後,一個發自肺腑,另一個感激涕零兼誠惶誠恐,相互攙扶著回到座位繼續灌酒不提……
知府大堂正廳是宋明議和孫傑一桌。
古人把結義看得很重,二人既然已經是兄弟相稱,也就沒有什麼避嫌的講究了。宋明議正妻早亡,席間如夫人還出了後堂,給孫傑敬了杯酒。怕孫傑尷尬,宋知府還特意給義弟找了個美姬陪著——當然,上不得桌,在斜後側坐著照應。
酒過三巡,宋明議一拍手,長隨老李捧著個蓋著紅布的長長托盤走上前來。孫傑有些誤會,變色道:“大哥!你我兄弟,如何使得……”宋明議輕輕一笑,擺手止住了孫傑的話:“賢弟有什麼話,先看看再說不遲。”
孫傑一怔,伸手揭開紅布,不由得大喜過望:整整齊齊並排放著的是兩口長刀!
雪亮的刀身呈現出可稱完美的略略弧度,兩側的血槽開得很長,黃銅刀柄上密匝匝纏著紅絲線,護手刀鐔上還刻了字。儘管不認識篆字——哦,好吧,其他任何字體孫傑認得的也不多——也知道應該是“必勝”、“克鋒”之類的吉祥語。
耐不住性子的孫傑抄起一把,隨手揮了下,更加興奮:兩斤七八兩的重量簡直太順手了!絲線與掌心的摩擦力,更是給自己帶來滿滿的自信!
細細端詳刀身上的紋路,愈發意外:刀刃的紋路居然與刀身完全不同!
那時,鑄刀造劍通常使用煤炭。而煤炭裡雜質較多,混入刀身會大大影響其強度,因此,不停的鍛打,是剔除雜質的最有效的方法。當然,這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刀紋,便是“千錘百煉”的痕跡(這個詞也是這麼來的)。鋒刃部分呈現的不同紋路則說明經過另一種處理:覆土燒刃法。就是用黏土蓋住刀身,單獨對刃部淬火、鍛打、研磨。如此這般循環往複,便得到一口寶刀:鋒刃部分硬度極高,無堅不摧;刀身具備一定的柔韌度,可以吸收化解大力劈砍的動能,尤其是與鐧錘等重兵器相格時的反作用力,不易折斷——這是一件精心打造的堪稱藝術品的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