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次日午時剛過,延長縣城頭響起一連串叫喊聲和示警的銅鑼聲。
坐鎮城牆西南拐角的於勝良和廖興湘起身手搭涼棚向西望去。隻見延水上遊七八裡外,一支舟筏相混的船隊出現在視野裡。
於勝良斷然一揮手:“備戰!”
身後早已恨得瞋目裂眥的李燒餅抱拳道:“得令!”手扶刀柄信心百倍地轉身下了城牆——賊人勢必全速行駛,意圖以最快速度衝過城頭的火力殺傷區域。等到賊人的船隊駛近,滿載易燃物的幾十艘小船便會在延水上擺開一字橫陣,各船以鐵鏈相連,死死攔住賊人去路,被城頭和岸邊射出的火箭引燃後,順流而下全速衝刺的賊船根本無法減速,會接二連三地自投火網!即使最後麵的能僥幸停住,也會亂七八糟地擠住河道動彈不得。看到前麵的熊熊烈火衝天而起,怕不是得嚇得棄舟登岸倉皇逃命?兵敗如山倒,隻要稍待個把時辰,前麵燒個焦頭爛額,後邊自相踐踏,自己便親自帶隊掩殺追斬逃敵,一定要狠狠地出口氣,一雪隻身逃回的前恥!
順流而下的賊人們來得好快,城頭眾人視野裡,不到半個時辰,賊人們的船隊便來到兩三裡距離。皮甲戎裝的於勝良再次下令:“迎敵!”
臨時搭就的木台上,高高升起一盞紅色燈籠,與此同時,傳令兵探了半身到牆外,向河道裡的守軍搖動起紅色三角令旗。
下麵守軍那裡傳來一聲號角,表示收到命令,準備迎戰。火船上的兵卒和船家們已經演練了無數次,熟練地用長杆把各船撐開,進入預定位置後,拉過旁邊船上頭尾的鐵鎖鏈,用長釘釘死在自己船上,最靠近南北兩岸的兩隻小船則牢牢地固定在岸邊。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在賊人們的視野死角,延水繞過城牆西南拐角後麵的河道上,便赫然拉起了兩道攔截線!兵卒們揭去覆在薪柴表麵的防水油布,連蹦帶跳地跑回岸上。城頭上和岸邊已經分彆燃起一長溜火盆,每個火盆旁都立著兩三名弓手,箭支已搭在弓弦上,隻待城頭鼓響,賊人們將一頭紮進熊熊燃燒的火海!
令人有些意外的,越接近城池,賊人船隊反而慢了下來。很多船隻開始駛近岸邊,遠遠望去,小如蟲蟻般的賊人們居然有不少上了岸,開始忙碌。具體忙些什麼,看不真切,但依稀有人在挖掘,有人在往地裡釘木樁,看起來……竟好像是要搭建營地?
城上的眾人大惑不解:這麼早就要紮營過夜?這可是個又小又破的縣城啊!賊人們難道對自己的攻擊力竟如此沒有信心麼?咦,也不對——如果是紮營,怎麼還是有一些船繼續開過來呢?與之並行的,是南北兩岸的騎兵,顯然還在保護側翼。
更加令人費解的,繼續行駛的小小船隊居然在距城頭一箭之地外停了下來。於勝良等人終於看清了:前麵是十七八隻小船和二十幾隻木筏,緊緊地擁在一起,後麵還有三五隻小船。隻見前麵舟筏上的賊人們七手八腳的揭去上麵遮蓋的篷布,露出滿載的薪柴!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賊人們一個個跳到泊在後麵的船上,任這些擠在一起的舟筏在延水水流的推動下緩緩漂流而下,逐漸加速!
後麵舟筏裡騰起一支支火箭,瞬間引燃了前麵漂流的船隊。看那迅速騰起蔓延的火勢,賊人們居然在薪柴裡撒了不少鬆明和火藥!霎時間,把河道擠得滿滿當當的一大團烈焰逐步逼近,連城頭上的眾人都仿佛感受到灼人的炙熱撲麵而來。
以火克火。
精心準備多日的陷阱白費了!
即使在現代眾多高科技手段加持下,麵對大型火災,人類依然沒有快速撲滅的能力——何況大明。在這個時代,戰爭中的火攻,隻要條件得當,可以取得戰術核武器般的決定性戰果。
依著於勝良原本的計劃,延水拐角後麵是進攻賊人的視野盲區,自己在城頭上做伏兵的耳目,官軍們隻需張網以待。但同樣,伏兵也看不到進攻的賊人——從昨晚開始,一直在擔心賊人南岸的騎兵會不會突前偵察,讓自己的布置落空。剛剛還在慶幸賊人的托大,但萬萬沒想到,賊人竟像長了千裡眼,有備而來,也是使用火攻!如此複雜的軍情訊息完全沒有實時通訊手段通知同樣處在視線盲區裡的守軍!
當然,就算守軍及時發現這一切,即將到來的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麵對順流而下的火船,唯一的辦法是讓開河道,用長杆把它們推開,任其漂流到無人處自行燃燒殆儘(兩百多年以後,第一次鴉&片戰爭時停泊在珠江口外的英國艦隊便是放下小艇,用這種方法對付守軍順江而下的火攻舟筏)。但於勝良和李燒餅們此刻無計可施——己方攔河的火攻船已經都用鐵釘鐵鏈牢牢地釘死在一起,短時間內不可能有辦法再將它們分開!
百五十步的距離,轉眼間烈焰便到了近前。有幾艘舟筏被水流推到城牆拐角下,相互擠住停了下來。薪柴裡麵還摻雜了牛馬糞,滾滾黑煙沿著城牆扶搖直上,轉眼間不僅完全遮蔽了牆上守軍的視線,更是嗆得人無法呼吸。轉過拐角的,則徑直撞向第一排攔河船隊,岸上的弓手目瞪口呆地發現,火勢已經在船隊蔓延開來,不需要自己再射出火箭了!
為了防止全速衝擊的賊船駛過,兩道攔河船隊之間距離僅留了五六丈寬。第一道防線在火船的衝擊下向下遊深深的彎曲起來,雖然船體沒有接觸,飛騰烈焰產生的高溫把上方的空氣變得稀薄,在大氣壓力下,四周的冷空氣迅速撲過來補充空間,燃燒的柴草被強勁氣流送入半空,一邊燃燒一邊緩緩落下。
終於,有一顆火星落到第二排的一艘小船上。
過了一小會,小船的柴草堆裡冒出淡淡的一縷青煙。
片刻後,青煙消失了,一小團紅紅的火苗開始跳躍,擴大……
不久,整艘船開始燃燒,紅黑色的火舌向兩旁的鄰船舔舐過去……
於勝良廖興湘和守軍們已經離開了嗆得呆不住人的西南角,跑到南麵的牆上向火場眼睜睜地望著。延水南岸,二三十名敵騎已經策馬繞過河灣轉了過來,見到攔河船隊開始燃燒,一個個歡呼起來,向城上揮舞著兵器做出種種威脅的動作,耀武揚威夠了,大呼小叫著轉頭馳了回去。依舊停在延水中的幾條小船也沒有馬上離開,等火船拐過轉角,眼見半空中騰起巨大的煙柱,迎著南岸呼嘯著馳回的馬隊,船上也爆發出歡呼。
小船起了錨,逆流而上,回到兩三裡外已經將近搭好的營地,賊人們都在營外,望向這裡,雖然隔了如此之遠的距離,再無鬥誌的守軍們仿佛都聽到了他們的呐喊。
北岸的百餘名馬隊向西,也就是賊人們的來路馳了去,可能是回營了吧。
太陽掛在西麵山頭尺許高的半空。
延水上的大火已經熄滅,兩岸有幾艘擱淺船隻的殘骸還在冒著黑煙,更多的殘骸已經被水流帶進了黃河。
李燒餅頹然坐在岸邊。大勢已去,整訓多日的幾百兵卒已逃散大半,他知道,他們都向北麵延川方向逃了,夾雜在扶老攜幼的百姓們中間。但他不能跑,他的命運已經牢牢地係在於大人的身上,這裡將是自己生命的終點。李燒餅起了身,默默地,決然地向城裡行去。
向東幾裡外的延水下遊有一小片蘆葦叢。一個牽了馬的人影閃進去,馬匹不安的輕嘶了幾聲,打了個響鼻,順從地被牽上匿在葦叢中的小船。小船劃到南岸,趙二狗棄了船,在岸邊跪下,衝著縣城方向磕了個頭,喃喃道:“大人,您待小人不薄。但小人軍命在身,不能伺候您了。”翻身上馬,向南方厙(音“奢”)利川方向馳去。
落日的餘暉,為延長的城牆鍍上血一般的紅色,仿佛在預示著即將降臨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