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慘禍(2 / 2)

狼煙晚明 解衣唱大風 6049 字 10個月前

羅世藩一怔,正在琢磨這家夥是不是在拐彎抹角地指桑罵槐,沒想到齊立倫聞言,兩行淚水竟湧出眼眶,順著皺紋和胡須滴落下來。

齊士怡見狀忙起身道:“爹爹,孩兒知錯了。又勾您傷心了。”

羅世藩雖不明就裡,但見狀心知這是齊家私事,不便深問,正想找個由頭岔過去,沒想到齊舉人竟離了坐,向自己跪了下去。慌忙離座相攙:“老先生快快請起,有話好說。”

齊立倫沒有起身,一雙渾濁的老眼竟泛出光芒,直勾勾地看著羅世藩言道:“羅軍師,貴軍行止老朽自不敢妄加揣測。然老朽有一個不情之請:貴軍可否南進南陽府?”

若不是經過這一節,羅世藩肯定會勃然大怒:誰知道這老家夥安的什麼心!不過畢竟這位少軍師本就滿肚子鬼主意,談了這麼久,齊家父子倆什麼情況已經了然於胸,想來其中必有隱情。為了進一步探聽虛實,於是故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陰森森地佯怒道:“齊老先生莫非要效範文正公(範仲淹),‘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要給朝廷立個新功不成?”

正在攙爹的齊士怡慌忙一並跪下:“軍師大人切莫誤會,小人用性命擔保,家父絕無絲毫歹意!方才談到拳頭菜,無意觸及敝父子切膚之痛,無心之論,有感而發,冒犯了軍師大人,還請大人恕罪則個。”說著話,叩頭不止。

羅世藩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放輕了些語氣道:“既然如此,二位請起來說話罷。不過,來龍去脈要講清楚些,刺探軍情,可是殺身的大罪。”

齊立倫複拜了拜起身,長歎一聲:“不瞞軍師說,老朽本有一兒一女。”一指齊士怡,“犬子還曾有個姐姐。”

齊士怡接道:“阿姊才智遠勝在下,加諸聰敏好學,未出閣時經史子集便悉熟於胸。家父無心仕途,愛如掌珠。奈何阿姊是個女流,若是男兒身,當早已名揚洛府。後來,嫁到南陽府駱宅。那駱家倒也算書香門第,沒有辱沒阿姊。沒想到過了兩年,糟了蝗災,顆粒無收,饑民遍野。那南陽知府錢玉川一心表功,受災之事不僅強壓不報,這廝竟向朝廷表功,說甚麼聖君修道,感動上蒼風調雨順田獲大豐!不僅備荒糧、口糧全部當作田賦搶了去,更是把種子糧搶劫一空!最為不堪的,每日清晨竟派衙役與裡正挨家查驗糞便——不知軍師大人是否知曉,人食草根樹皮,其所遺若羊矢(通假字)之黑色顆粒、食糧則色黃……若見人遺為黃,家即拆屋掘地搜糧,人則無論老幼捆綁吊打,慘狀卒不可言。有人不堪其辱,且欲全其家,竟有自剖其腹以證清白者,諸吏大笑而去,任其輾轉呼號於血泊……”

講到這裡,羅世藩幾欲拍案而起。隻聽齊立倫唏噓道:“小婿本亦是個舉人,上書府衙為草民請命,沒想到竟被汙謀逆!先是奪了功名,複判了抄家入獄,妻女入官!小女為免辱,懸梁自經而死。”

羅世藩咬牙切齒道:“狗官!那百姓們難道就不懂得做個魚死網破麼?”

齊士怡睚眥欲裂地恨道:“魚死網破?若我說,這幫愚民,比狗官更為該殺!”

羅世藩奇道:“齊兄,此話怎講?”

齊立倫垂淚不語,齊士怡切齒道:“那愚民苟延殘喘,肚裡儘是草籽樹皮,照理說本該知道元凶大惡為誰,然皆像被豬油蒙了心肝。狗官錢玉川為蒙蔽鄉野愚民,偶見有野貓撲食蝗蟲,便說山精鬼魅托身與野貓,要食儘蝗蟲,救民於倒懸。於是所有愚夫愚夫,視山貓豺狽為神,竟為之建祠,每日焚香跪拜,祭之拜之者不絕於途!自是起,不僅每逢春季將拳頭菜采摘一空,供之於山野,更有將活人為祭者!而今之南陽,人皆獸形,麵如槁木,已如鬼蜮爾!”

聽了這番話,羅世藩已是滿腔怒火。察言觀色,心下知道大半為實,但畢竟太過匪夷所思,再問道:“依尊父子之言,這南陽城裡竟沒有一個明白人了麼?”

“有過的,譬如小婿。”齊立倫言道,“幾年下來,已都被錢玉川找各種借口殺絕了。那廝本想借此平步青雲,然把南陽搞得百裡殘破,無人接手,也隻得繼續把這知府一路做下去。不過,從亞中大夫而正議大夫,而通議大夫,再正奉大夫……榮銜可是一路加了上去!”

齊士怡繼續道:“這南陽府,可謂豺狼當道、遍地蛇鼠。在下隻恨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若是能報大仇,縱是粉身碎骨亦是無憾!”

羅世藩猶疑道:“狗官自是當誅,我想那些鄉野愚夫,縱有可恨之處,也屬受其蒙蔽者,似不應一概而論吧?”

齊立倫瞠目道:“小老兒鬥膽,軍師大人差矣。常言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窮山惡水,蒙昧無知自是情有可原。若是單純蠢笨,老夫恨意斷不至如此。今日老夫豁得丟醜,與軍師大人分訴個明白。軍師可知小女自經後,境遇如何?”

羅世藩茫然道:“人都死了,還能如何?”

齊立倫切齒一字一句道:“軍師大人,您錯了!那般畜生,多是光棍無賴子,從未見過女子。小女未及下葬,這班無賴糾合在一起,竟將屍身扒個精光,百般淩辱後開膛破腹捫陰割乳,最後曝屍於野!待犬子聞訊趕去,早已寸骨無存!可憐我齊家世代書香,竟遭如此慘遇!軍師大人您說,這些事,難道也是那狗官教的不成!”

齊士怡接口道:“我那姊夫,既有功名在身,家道殷實,縱那錢狗官再胡來,本也無損自家分毫。然為愚夫愚婦慷慨請命,被抄家後,竟被那班為之請命者活活當街捶殺了!那班畜類,腹裡食的是野草樹皮、口裡念的是山貓豺狼邪神、偶有明白人試圖勸導則競相出賣!更有甚者,那班畜生不如的東西,為了表示對邪祟的尊崇,不僅在邪祠將勸導者活祭,將親生呱呱幼兒殺以為祭邪神者亦在在有之!”

聽完這番聲淚俱下的分訴,羅世藩早出離了憤怒,離座鄭重道:“齊老先生,齊兄,照理說,您是縉紳,羅某是匪類,本該勢同水火。羅某今日方知此等人神共憤之慘禍,日後如何現下姑且不論,但這事,便落在羅某身上。羅某在此立誓,定會給二位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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