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壽宴
太陽已在西山頭搖搖欲墜,撫衙二堂裡知縣、推官們該聊的話題早已說過好多遍,不覺間都住了嘴,本就很勉強的氣氛陷入尷尬的沉寂。此時,鄖陽巡撫隻是一個臨時性差遣,除了撫標營的各級武官外,並沒有自己的文職屬官,因此代表主人作陪的隻有簡大人的兩個幕友(師爺)。但二位既不是官身,同時也都心事重重,跟大家一樣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不過,畢竟是巡撫大人的壽日,主人家從上午打了個照麵後到現在一直待在後宅沒出來,芝麻官們誰也不敢率先告辭,都訕訕地坐著,時不時有人端起茶杯啜一口掩飾無措的窘態,下人們一趟又一趟輕手輕腳地穿梭著續水,直到每個人的茶都變成白開水,兩位師爺誰也沒想起來張羅著換茶。
張可欣發覺眾人紛紛把目光有意無意地瞄過來,於是知道,該自己出頭解圍了。在座的就屬他這個知府同知官職最高,理應由他做代表去找簡撫台,說幾句“職等公務繁忙祝大人福壽康寧歲歲今朝”之類的場麵話然後告辭。儘快結束吧,唉,相信簡大人能理解的,畢竟,襄陽府可算沒失了禮數——其他幾個府來的可都是七品官呢…不過話說回來,能來就不錯了,不是還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沒到場麼?
咳嗽了下,正想起身招呼師爺領路通報簡大人一聲,突然聽到一陣爽朗的大笑從門外傳來:“哈哈,抱歉抱歉,讓各位大人久等了!適才簡某有些疲倦,在後堂想偷個懶假寐一會兒,沒想到竟一覺睡到現在!該死的老孟也沒叫醒我,恕罪恕罪,怠慢各位大人了啊,待會兒簡某自罰三杯!”話到人到,滿麵春風的簡敬能口裡說著話,大步走了進來。
眾官口裡應著“不敢不敢”,慌忙起身作禮。待簡敬能坐定,賓主寒暄幾句,張可欣掃了眼眾官,得到鼓勵的眼神回應後站起來拱手道:“撫尊大人,職等還有些小事……”
“不行!”沒等張可欣說完,簡敬能哈哈一笑,“什麼大事小事的,今天簡某說沒事便是沒事!”接著故意把臉一沉,“哪位非要走,那便是真怪罪簡某怠慢了!”
環視了眾官一圈,見所有人都腆著一張張不知所措的臉,簡敬能緊接著再次笑起來:“哈哈哈,簡某開玩笑的,各位大人千萬莫要介意!來人,備宴吧。今天誰也不準走,咱們不醉無歸!”
到底是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須臾之間臉色來來回回地喜怒變換,這一手沒幾個人能做得如簡撫尊一般毫無違和感。
不明所以的眾官當然不會知道,等完全明白了羅世藩表達的意思,簡巡撫已然轉憂為喜、再到少軍師婉拒了撫尊大人的虛意晚宴邀請,簡敬能已經真的有些喜歡上了這個知進退明事理的年輕人。一片黯淡的前途突然變成一條金光燦爛的大道,簡敬能此時的心情簡直隻能用心花怒放來形容。
鄖陽府幾家有名的館子,一大早就都把最好的廚師派到巡撫衙門裡候著。一進門大師傅們就隱隱覺得到處都有些不對勁,膽子大的偷著溜到二進院遠遠瞄一眼二堂,其他人則拉著下人們打聽,心下很是悵然:彆指望簡大人的賞錢了,今天能不能開席都很成問題!直到孟大爺急匆匆跑來後廚張羅,眾人如夢方醒,小廝們殺雞的殺雞割肉的割肉忙得不亦樂乎,大師傅們則急火旺灶地各顯神通起來。
到底是老店名廚,雖然時間比較倉促,鎮桌的涼菜果盤還沒擺上半炷香,熱菜已流水般的端了上來。鄖陽不是個多麼繁華的所在,但給巡撫大人吃的菜品自是絲毫馬虎不得,甚至彆具一格。單就一道“火麵蒸肉”便有三種原料、一十二般做法:“三合居”用的是豬肉、“渝味園”主打牛肉、“老秦館”則是羊肉菜當家!休看隻是這三種肉再加上些山珍佐料,每家店都分彆采用了紅扒、乾炸、回鍋等不同做法,吃到嘴裡的滋味簡直大不相同!尤其是最後一道需要火候的清蒸,三合居的厚五花肥膩軟糯咬一口順著嘴角流油、渝味園的牛裡脊滑嫩爽口,還撒上了紅紅的茱萸讓人胃口大開、至於老秦館,就兩個字:過癮!滾燙滾燙的羊肉塊蘸上一點鹹香翠綠的韭菜花醬,包你嘴裡邊吸溜著邊嚼,儘管舌頭燙得生疼,可手裡的筷子已又伸出去在夾第二塊!
吃幾筷子菜再配上一口飄著些許米花的金燦燦的鄖陽黃酒,這場壽宴把所有人吃得汗流浹背,酣暢淋漓!
“嘡嘡嘡嘡嘡……”一棒銅鑼響過,必不可少的慶壽燈戲開場了。
燈戲是渝東的民間戲,起源於元宵節民間的“鬨燈”習俗。與昆腔徽調等才子佳人的陽春白雪題材不同,情節多取自民間傳說,表演風格以打鬨嬉笑見長,鄖陽一帶流民眾多,故而非常流行,圖個熱鬨的壽宴上演出,再適合不過了。
開場戲是巴象鼓舞《牧野之戰》。講的是武王伐紂,由巴人的“龍賁軍”為前導,擊鼓執仗氣勢恢宏,殷人大駭奔逃,繼而倒戈武王奏凱的故事。與其他戲曲最大的區彆在於,象鼓舞的表演者中有女性——同時期絕大多數戲劇中的女性角色大都由男性旦角扮演。顯然,這是地域因素的結果:這一帶比較貧困,女性裹腳的不多,觀眾也愛看……表演時,男性赤膊,戴著麵具的女性隨著鑼鼓點甩動束發,煞是好看。主要的樂器隻有兩樣,一個是牛皮鼓,一個是銅鑼。這一通鑼鼓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到院子裡搭就的戲台上。
簡撫台臨時把壓軸的《群仙祝壽》換成了《鬨隍會》,讓“梁山社”(燈戲的發源地渝城梁平縣,舊名梁山縣。老班主起這個名字強調正宗,顯然有點藝高人膽大兼帶打假的意思)的班主米筋鬥很是措手,最後心一橫,乾脆自己粉墨登場了。雖然情節上插科打諢熱鬨得一塌糊塗,每次上演都能獲得觀眾潮水般的彩聲,但照理說,這出戲是絕不能在官衙裡演的——彆說巡撫衙門,哪怕縣衙都不行!
這同樣是因為情節:話說某朝有個石知縣,自己的生日那天冷冷清清——原來縉紳鄉老們都去廟會拜城隍了!石知縣很生氣,難道一方父母竟不如個泥塑的偶像?於是去一探究竟。在廟會上,石知縣受到大家的情緒感染,與民同樂,參加了“打花巴掌”、“鑽城門洞”等一係列群眾性文娛節目,嗨到忘情處,索性脫去官衣,脫掉官靴,赤膊赤腳玩起“打肉蓮花”的遊戲,就是自己把身體拍得啪啪作響滿身通紅……最後,石知縣明白了身為地方官要心係百姓,體察民間疾苦的使命,於是慨然撥銀修橋,得到百姓們的衷心擁戴。
《鬨隍會》這出戲之所以不能在官衙裡演,是因為犯忌諱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拋開赤裸裸指桑罵槐的勸誡含義不說,“知縣”這個官稱,擺明了說的便是本朝:宋以前,一縣之尊或叫縣令(宋朝的大縣確實有“知縣”一說,但這隻是“知縣事”官職的簡稱,而“知縣事”屬於中央政府的官職,不算地方官)或叫縣尹,知縣一詞自本朝而始!當然,民間戲的編劇識不識字都不好說,不太可能真的知道本朝的縣太爺叫知縣前朝的得叫縣令……可問題是官員們懂啊!他們覺得你是故意的,你能找誰喊冤去?至於脫去官衣赤膊赤腳有傷大雅的動作,跟“打肉蓮花”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這是乞丐行乞時為了博取同情而采用的自虐手段!潛台詞是:我把自己打成這樣子,您總該可憐可憐,給口剩飯吃吧!讓一方父母的青天大老爺直接玩叫花子的行為藝術給百姓取樂?哪個戲班子敢在衙門裡演這出,哪裡是討賞,分明是皮癢了討死打來的!
彆看推杯換盞酒酣耳熱的官員們看起來都喝得忘乎所以,不少人舌頭都大了,嘴裡的話也顛三倒四,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清醒的很。隨著米筋鬥在台上接連翻了七七四十九個筋鬥,然後把前胸後背啪啪啪拍得通紅——聲音那個響啊,聽起來都疼!一個個都用眼角餘光瞄著簡撫台的臉色,隨時準備搶在他人前麵一步義憤填膺地拍案而起怒斥大膽戲子竟敢公然詆毀朝廷命官該當何罪……然而,出人意料地,簡巡撫看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地帶頭喊好,於是,眾人雖不明就裡也都放下了心,嘴裡冒出一連串的彩聲,嗯,恰到好處地堪堪慢了簡撫台四分之一拍:既不能蓋過簡大人的叫好兒聲,又能體現與大人一模一樣的喜好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