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浪衛的斥候說得沒錯,前麵確實沒有敵蹤。他們甚至還策馬跑到坡上林中勘探了一番,若是有大股伏敵,決然逃不過他們訓練有素的眼睛。
不過,偵騎要警惕的是大股敵人——他們沒有發現林木深處有幾雙警惕的目光始終在盯著自己。
平越衛也幾乎是一座空城。然而如果斥候們再向前馳上幾裡便會發現,楊義司那裡除了七八百苗兵早已集合,周圍寨子裡的男女老少也都被聚在一起,足足有兩三千人之多——他們竟仿佛已經提前得到了什麼消息!
許時珍的前鋒營開始渡河時,林中有人疾步向西奔去。待跑出裡許開外,估計岸邊渡河的漢兵們聽不到時停了腳,兩手攏在腮邊嘬口發出一連串“歐囉囉囉”的叫聲。
遠處響起同樣的回應,然後是更遠處、再遠處……
訊息傳到楊義司,年紀一大把的老頭人一揮手,苗兵們迅速而又無聲地向麻哈江開去,然後是老幼苗婦們,緊緊跟在他們的後麵。
許時珍手下有三個戰兵營,兩個營最先過江警戒,然後是中軍的糧草輜重,為了防備近在咫尺的解狗搶物資搗亂,特意留了一個營斷後。目前為止,一切都還順利,就是裝物資時,那些舟子手腳太慢,要麼是半天靠不上岸,要麼是把船劃到漩渦裡,剛拖出來這隻那隻又陷進去,耗費了太久的時間,眼看日頭已接近了西麵山頂,才把所有物資運過來。照這個速度,斷後的那個營得到黃昏時分才能渡過來。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等最後一個兵上岸,這些舟子都會被一刀殺掉——許副將早就想好了,在平越舒舒服服地住下來,那解狗遲遲過不得江,誤上兩三日,非要治他一個畏敵如虎貽誤軍機之罪,狠狠收拾一下,叫他不死也得脫上一層皮!至於殺舟子麼,臨陣脫逃、防止走漏軍情、苗夷的細作……理由多的是!
斷後的那個營剛剛渡過一半,楊義司的苗人神兵天降般從林中呐喊著冒出來發動了突襲。
關於敵境渡河,明軍有明確規定:偵騎先渡、然後是前鋒營結陣警戒、緊跟著是背著鎧甲守具的輔兵丁壯,前鋒披甲的同時輔兵們挖壕擺拒馬構築簡易工事、接著是馬隊,渡河後越過防禦工事前出一至三裡拉出警戒圈,如果遇到敵襲還要酌情反擊,為主將爭取到更多時間、再後才是中軍輜重。不過,許時珍帶的是衛所兵,不掉隊就很難能可貴了,怎麼能用這個標準要求他們?
苗兵們無甲,衛所兵們行軍渡河也沒有披甲,一方有備而來,另一方倉促遇襲,戰場優勢顯然在苗人這邊。更要命的,在苗軍前鋒後麵的群山上,雖然剛剛到黃昏,竟出現了幾條蜿蜒的火龍!星星點點的火炬被陸續燃起,粗略看過去怕不是有四五千之多,閃爍著向明軍逼來——苗賊們這是埋伏了許久,早已準備好天黑打夜戰啊!
心膽俱裂的許時珍帶了心腹親衛往回跑,到了江邊堪堪看到那些舟子突然紛紛亮出匕首搠翻了身邊的兵卒縱身躍入江中。
“完了,中計啦!”許副將心中剛剛冒出這個念頭,身周的小圈子便被亂軍衝垮了——主將逃了,誰還會傻傻地跟苗夷拚命啊!連戰兵帶輔兵還有沿途抓來的民伕,所有人全部掉頭擠向江邊,剛剛卸下來的物資堆得亂七八糟,更加加劇了混亂,頃刻間部隊的建製已不再存在,每個人都像無頭蒼蠅般地嘶喊著亂跑。
鼓聲隆隆。
麻哈江的東岸開過來一支盔甲鮮明的明軍,丈二參將旗下騎著花騮馬的解忠仁顯得意氣風發。
終於有幾隻小船上的兵丁們拚了命把船靠上岸,不過,他們全靠了東岸。下了船的兵卒們先後跑到解參將的馬前跪倒,指點著西岸,想是在懇求他出手相救。循著他們的手指望來,雖然隔著江,許時珍分明看到解忠仁衝自己咧嘴一笑,接著用手在脖子上一劃,比了個殺頭的動作!然後吩咐了句什麼,銅鼓衛的戰兵們便結陣向自己還留在東岸慌成一團的那半個營包抄過去……
這是許時珍最後看到的景象。
解忠仁心滿意足地看著對岸的大仇許混賬胸前冒出一截槍尖一頭栽到馬下,另一名苗兵上前,學著漢兵的樣子砍下首級,衝自己挑釁威脅般地舉起……解參將不僅報之以熱烈的笑容,還雙臂並舉,衝那廝挑起兩個大指以示誇讚——那家夥當場就被整懵了,舉著首級僵在當場!
清浪衛近乎全軍覆沒。老頭人叫各寨老幼人手兩隻火炬的疑兵將所有人的抵抗意誌打得粉碎,幾千人命喪麻哈江邊:幾百苗兵殺掉的不到一半,絕大多數是自相踐踏和奔至江裡淹死的。
王爾善收到了許副將貪功冒進全軍覆沒的消息大驚失色,不過好在解忠仁老成持重步步為營,甚至還收攏了幾百清浪衛的潰兵實力不減反增。現在黔東明軍能拿得出手的也隻有解將軍這支部隊了,為了安定軍心鼓舞士氣,既不忠更不仁的解參將便順理成章地變成了解副帥。
*所謂的洞蠻,就是今天的侗族。明清時期,黔東南各族雜居,風俗各異,同時也相互影響。有一部分苗人有“洗苗骨”的習俗:親人去世後舉行一次簡單的儀式便用棺木草草掩埋,第二年開棺洗骨,以白為度,如是七次乃止。若有家人生病,他們會歸結為“祖先骨不潔淨也,仍取而再洗。”瑤族也有類似的習慣,與其左近的侗人,則發展出“捉白放黑”的交易規則。
清江一帶林木資源豐盛,侗人多以種樹為業。山區用不著巨木,往往由漢人運往漢地交易,獲利頗豐。不少漢族商人本金有限,千裡販運費時耗力,為了最大程度提高效率,侗人中的富戶便會為他們作保,漢商可以攜帶儘可能多的木材離開。若是漢商一去不回,不懂漢話不能出山追索的侗人林主便會采取這種“捉白放黑”的方式,掘了中保祖先墳塋,執其白骨向保人討要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