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三章 陰霾(2 / 2)

狼煙晚明 解衣唱大風 7409 字 10個月前

當然,如果你把這種現象理解為國不可一日無主,大家都一心謀國也未嘗不可,大人們也希望你這樣想。不過,這是因為你還沒讀透聖賢書。若再想得深一點呢?比如說吧,你提出來請誠王之國了,不論聖天子是不是準了,萬一不久後的哪天聖天子龍馭上賓,誠王入宮繼了大統……那時節,你能有什麼好果子吃麼!

陽光透過半開的木質門扉,灑在厚厚的鋪地毛氈上,現出陸離的光影,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悠然彌散在空氣中。木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文玩字畫,從古拙大雅綠鏽斑駁的青銅器到精美細膩的元青花,還有那些微微泛著黃色的古籍,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時光仿佛在這裡凝固,整個店鋪散發著一種靜謐、獨特的氣息。

坐落在京西天寧寺附近的汲古齋是家古玩店。不過如果你多來幾次便會發現,與大多數同行不同的是,這家店裡賣來賣去,主要的貨品卻總是特定的那幾樣。就拿最顯眼處的那個纏枝牡丹梅瓶來說吧,已經進進出出十幾次了,每次被買下後不久便會再次出現在店裡。價格麼,也是雷打不動童叟無欺的兩千二百兩——嗯,確是貴了些,但總是有人買了去,為之奈何?

門麵的後麵是個不小的院子,東西兩側待客的廂房收拾得頗為雅致,院子中間的幾座太湖石假山恰到好處地把兩邊隔開,最大程度地保護了貴客們的隱私。此刻西廂房的門半敞著,寓示著東屋兩位貴客可以放心交談。靠近房門的窗邊有根紅繩垂下來,拉動一下,院子外麵就會有清脆的鈴聲響起,候在一旁的夥計會立刻輕手輕腳地過來聽貴客吩咐。

東屋裡的兩位貴客雖都是常人衣著,然舉手投足間隱隱透著一股子官家做派——也難怪,這二位是戶部陝西清吏司郎中謝安寧和四川清吏司郎中邱保國。

隻聽邱保國喟然歎道:“照這樣下去,我看這店也開不得許久了。”

謝安寧淡淡一笑:“我倒覺得辟疆兄有些過慮了。照我看啊,潮起潮落,要不得多久,咱們還得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

邱保國氣憤憤地說道:“致遠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奢安二逆禍害的不是你陝省。換做往常,川省軍費核銷這事,總得有兩三萬兩的部費油頭吧?這還隻是咱們戶部負責的錢糧而已,兵部、工部那邊的甲仗、軍資諸項核銷,也不會少到哪裡去!這倒好,那閹豎橫插這一杠子,大人們的規儀便去了九成,咱哥們的辛苦錢,哼,那就更不用想了!”

“辟疆慎言、慎言!”謝誌遠豎起跟手指在唇邊比了個噓式,“這裡雖說可靠,但說順了嘴可不是玩兒的!那位深得聖心,尚書大人、副都禦史大人說拿也便拿了,你我能算個啥?多少位大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鎮撫司獄裡,可有人敢問一句麼?”

邱保國複又重重地歎了口氣:“唉。我這不是急的嘛。換做以往,河督那裡治水的用度不說了,單川黔滇幾省的兵費,這店裡的幾件物什怕早就該走馬燈似的轉了四五圈、五六圈了吧?話說,致遠兄你就不急麼?”

邱保國這樣說,是因為大明的費用核銷製度被李世忠徹底打破了。

各省錢糧報銷都要經過戶部審核後呈送聖天子,而聖天子那裡隻是走個過場,禦筆批下來再轉回戶部,這筆帳便算平了。尤其那些有兵禍的省份,除錢糧外,衣甲軍仗物資更要報送兵部、工部等有司走一遍同樣的流程。這些錢,都要先由各省自己想辦法墊支——也就是說,若是被卡在各部,省裡的窟窿就會一直張著嘴露在那裡。當然,包括下麵府縣官員的薪俸、該向京師解送的錢糧、征賦派糧的必要用度、修橋補路賑災治水的種種事……你一樣也不能落下,否則,大計就等著被摘掉烏紗帽吧!

各部的尚書、侍郎大人們很少有人會算賬。飽讀詩書的大人們可以七步成詩倚馬千言,但你要他們扒拉算盤珠子那就是強人所難了。這些事,統統由六部堂官,也就是郎中、主簿們去做。當然,堂官們也都是正途出身,同樣不怎麼會算賬,但他們有師爺幫忙啊!而且,他們有各位大人都會乾卻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去乾的一種本事:收錢。

打個比方吧。某省出了亂子,總要官軍開過去平叛吧?平日裡不管怎麼克扣,隻要營裡彆成批餓死人,朝廷都會睜一眼閉一眼裝看不見糊弄過去。真遇到這種事,那幫武夫便得寸進尺了!部隊開拔要雙餉,交戰甚至要開三倍餉,各種功勞要賞賜,傷亡要撫恤,客軍還要加倍給,糧草軍資等消耗更是獅子大開口……一年下來花個百來萬兩絕對算給你省錢了。你要找朝廷核銷?嗬嗬,各部大人們工作那麼忙,等著吧!啥,催一下?哼,你敢!堂官大人們乾這行都多少年了,挑你一個格式錯誤打回去重寫,有啥事明年再說吧!等到轉年……嘿,您猜怎麼著?哈,猜對啦,有個錯彆字!一筆款核銷個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你還說不出任何話——難道郎中們為國儘職儘責認真仔細是錯不成?!

想核得快點?少挑點毛病少砍點項目?可以啊,交錢!這筆錢一般也有規矩,差不多是總額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因此,就產生了一個專屬名詞:部費。

部費是賬目以外的費用,哪裡去弄?嗬嗬,俗話說,羊毛出在豬身上,你猜呢?

恭喜你,又猜對了。但我打賭下一個問題你可不容易猜啦。

尚書侍郎等大人們是怎麼收錢的?

“大人,這五千兩是卑職的一點心意,您收好。”

你敢這麼說,保準被大人當場叫人叉出去:大膽狗才,竟敢公然行賄侮辱朝廷命官!

你身寄撫尊大人的厚望千裡迢迢跑到京師,好容易巴結上郎中大人,搜腸刮肚想出來一堆理由送了幾百兩,酒足飯飽他扔下一句話:“明兒你去大人那裡請安,眼神兒活泛些。”

“啥叫眼神兒活泛呢?要怎麼活泛呢?”你翻來覆去琢磨了一宿都沒整明白。第二天一大早你還真見到了大人,偷眼一看啊:呦嗬,大人幾上的梅瓶怎麼不成對兒啊?

大人見你注意到了,赫然一笑:“嗨,讓貴官見笑了。這東西是如何如何來的,可惜失手打碎了一個。彆看值不得十兩銀,老夫念舊,一直也沒舍得扔,就擺在那裡吧。哦對了,貴省年景如何呀?”你還沒答上兩句,大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於是你稀裡糊塗的便被送出了府門。

當天中午你就被郎中大人請去吃了個當然你買單的豐盛的便飯,有意無意走到天寧寺附近,當然就溜達進汲古齋的門裡,然後就發現了那隻恰好跟大人幾上一模一樣的梅瓶!

大人說過一對兒也值不得十兩銀,這裡一隻賣兩千二百兩。

貴麼?你要是嫌貴,嗬嗬,隻能說撫尊大人瞎了眼,怎麼偏偏把你給派來了。核銷?回家等著去吧!

懂?

那麼大一個省,撫尊大人把你派來肯定不會是因為全省就數你最能砍價兒,更不會是因為你天生就明察秋毫,居然發現買下給大人送去不幾天那玩意竟又回到店裡,再次擺在原來的地方,對吧?

當然,汲古齋是戶部的點兒,大同小異,各部也都有自己獨特的門路。本來,一切都在有序運轉著,可李世忠公公的手卻越伸越長,六部裡不僅都安插了他的人,更是事無巨細的啥都管,各省核銷當然是重中之重,這條財路便被堵死了。李世忠也不是聖人,他一樣的收錢,隻不過填一個人的胃口比填一大幫惡狼總要省得多了,效率呢,也高得太多了。

所以,邱保國有點擔心這汲古齋還能再開上幾天了。

聽了邱保國的質問,謝安寧又是一笑:“辟疆兄你莫急,被你說中了,我還真的不急。至於為什麼我不急,答案你自己剛剛已經說出來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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