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安二人抽出腰畔的苗刀並肩衝到樓下。見二位大王下來,衛隊立即拉出幾道弧形防線,將他們掩在身後。“阿彥,你帶人殺安叛狗,我去保護守具!”講完沒等安邦彥應聲,奢崇明便帶著永寧衛隊向南麵的天階方向衝去——安效良曾兩次派人來傳信,彼時誰也不會阻止信使四處溜達、既然這廝早已叛變投了明國,那此刻吉鬥寨與桃紅壩的防務當然已被明軍儘數掌握!換做自己是明將,在安效良的遮掩下混上桃紅壩,第一要務必定是破壞堆在天階那幾處的滾木雷石,隨後孫傑的主力便可以循階而上實施兩麵夾攻——而貼身近戰,孫傑所部是全大明最為精銳的一支強軍,莫說那令人難以置信堪稱恐怖的戰力,其披甲優勢更是聯軍絕難抵擋的。
濃霧中的戰鬥異常艱難,雙方的兵士們都失去了大部分視覺功能,隻能依靠自己的直覺和經驗判定敵我。奢崇明知道,這時候主動權優勢必定在敵人一方——利用這個季節每天都會出現的晨霧掩護並混雜在同為苗兵的安效良軍中突襲,不僅身上會帶識彆標記,他們很可能也早就做出某種約定,比如簡單的苗語口令,沒答出正確口令的人影便是敵軍!而己方則全然陷在懵懂中,聽到苗語喝問隻會隨口應聲,怎麼能想得到“友軍”竟會突然間白刃相向!
判斷位置與方向需要借助標誌物,現在這一切都已隱在霧裡。穿梭其間的一條條魅影仿佛幽靈,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突然冒出,緊接著就是刀劍的寒光迫身而至,到處是金鐵交擊的兵刃碰撞聲、呐喊聲、刀劍入身的悶響和慘呼。失去了視覺,人的嗅覺變得格外敏銳,霧氣中到處彌散著刺鼻的味道,那是汗水、鮮血混雜著泥土與草汁的氣味,這一切,讓人覺得如墜阿鼻地獄,但那白蒙蒙的畫麵卻又被血光渲染得彆有一番淒美。
離開竹樓時奢崇明確是向南衝的,但中途遭遇到幾次不知敵友稀裡糊塗的截殺後便再也辨不清方向。衛隊中有幾人已先後倒在自己人的刀下,為了避免誤傷,有人開始邊衝擊邊大聲呼喊,奢崇明急忙喝止,然而還是遲了一點,話音剛落,幾支利箭破空而至,身邊的兩名衛士被射個正著!這下所有人都住了口,收縮成小小的一團,依靠近處模糊的景物勉強分辨方向,彼此打著手勢護著奢王跌跌撞撞地緩緩向前移動,同時一聲不吭地向突然從霧裡冒出的人影劈砍過去!那些人影裡有少數人會毫不猶豫的連連還擊,絕大部分則在辨認出這隊人以後立即停手……但也有例外:有兩三次,對方住了手,衛士們自然便當作自己人也停下手,對麵的家夥複又突然暴起,捅翻當麵的衛兵向後一躥又隱回霧裡!吃過幾次虧,漸漸地衛士們殺紅了眼,紛紛放下了心裡的顧忌,隻要對方沒有轉身而逃便繼續痛下殺手——奢崇明估計,死在衛隊刀下的自己人遠比安效良的叛軍多得多。
還沒出寨子,遠處猛地爆出一片殺聲,緊跟著便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奔雷般的巨響,奢崇明頓時如遭五雷轟頂:完了!叛軍已搶先殺到天階,混亂中突襲得手,殺散守軍後已將那些滾木巨石儘數推下空無一人的山階!
巨響一陣又一陣的接連傳來,還隱隱夾雜著依稀可聞的慘叫聲,連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動:為了節節抗擊給孫傑的強攻部隊最大程度的殺傷,除了最高處的堆石,天階的兩個拐角處也同樣堆了許多,此刻先後都被咆哮而下的巨石砸中崩落,從而引起了雪崩般的連鎖反應——不用問,那兩處守軍的命運已無需多言,這等山崩地裂下,連螻蟻都不會有一絲生存的機會。
奢崇明知道,安效良在這個時間帶人上來,明國那裡定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落石便是信號,過不了多久,孫傑便會帶著劉超和安雲翱沿著天階殺將上來!天險屏障儘失大勢已去,不能再白白耽誤時間了,以後再找安效良算賬!奢王帶著折損了近半人手的衛隊返身奔回去找安邦彥彙合。
其實,若不是濃霧隔著,奢崇明返身回奔時,安效良就在他五十步遠近的地方呆呆地立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安將軍放心,官職丟便丟了不消說得,你這性命肯定是保住了噻,勞某人給你做保!”接著這人又轉過一張胖臉抹了把濺了滿額的血跡對手下吼道,“都歇下都歇下,拉出道防線給老子守定這裡!啥子也看不清噻,老子可不想眼看著打贏了稀裡糊塗把命丟掉!勞三,你帶些人下去迎哈大帥,再把路清一清。”
比奢崇明提早一步殺到天階的竟是勞順和他帶領的五百川軍嫡係精銳!
*補前一章的知識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語出《左傳》,原文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
這裡的“族”,意思是宗族、氏族,不是民族。不用說大明那時了,時至今日,嚴格來說,我們的所謂“民族”就遺傳學而論,劃分也遠說不上什麼嚴謹——西南地區,往往是按地理條件人為定義:親兄弟兩個,一個住河東的被定義成某族、住河西的就被定義成另一族;另一個例子是回族,其實應該是指信奉伊斯蘭教的群體,與生物遺傳學關係不大,從人種上來說,大部分是漢族——當然,漢族這個定義本身更不嚴謹,曆史上多次戰亂,人口大遷徙造成的結果必然是民族融合,在這種問題上較真兒不僅不會有什麼結果,更沒有任何意義。至於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惡意滿滿且毫無邏輯的話中的“族”硬引申為民族,那就更扯淡了:美美惡惡便是足夠,對吧?
再扯遠一點。原始階段的人類,生產力低下,彆說經濟作物的出產靠老天爺的風調雨順,外出漁獵碰到猛獸都保不齊要把小命丟掉,占據一塊豐腴之地當然是活下去的最好保障——於是便會有爭奪和衝突。這時候,個體完全無法無法生存,最可靠的隻有血親,就像獅群狼群角馬群。
一個家庭既不能內部通婚延續血脈,更無法有效對抗更強大的覬覦者,於是一些家庭群體開始聯姻——部落便形成了。幾代下來,部落各成員之間都會有血緣上的關聯,便形成了原始的氏族。
源於對自然資源的爭奪,矛盾的主體由家庭擴大到部落,然而代價也更大了:兩個部落交戰,敗的身死族滅,勝的也元氣大傷,白白被其他人撿了便宜……於是後來有聰明人想到部落聯合——“國家”的雛形出現了:武王伐紂便是部落聯盟。
還是圍繞自然資源的占有,國家之間爆發衝突,一打就是幾千年。在這期間,為了加持自己的戰力,各種神靈登場了——看,我們有雅典娜的保護、哼,我們有戰神阿瑞斯、彆怕,戰死的勇士都會去英靈殿享受盛宴……隨後宗教戰爭開始出現:我的神比你的神更好!
其實究其本源,就是資源爭奪。
直到二戰以後,生產力得到空前發展:農業作物不再需要再過多依靠看老天爺的臉色、輪船/飛機/鐵路可以讓各種物資低成本大範圍快捷流通、社會進步的必然結果是不斷細化的分工協作……若乾項成熟的條件疊加在一起,人們開始思考:我們為什麼還要用最高昂的成本——戰爭,去獲得通過成本最低廉的方式——貿易,便可以輕鬆得到的一切呢?
在這個大環境下,價值觀便會取代血緣、宗族、甚至民族、國家,成為彼此建立牢固關係的基石。因此,蒙昧時期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說,如果在最原始階段多少還有一點點道理,在今天,就當像“刀耕火種”的理念一樣,應該被更先進的方式取代了。
器物如此,思想,也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