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某自知斷無生理,早已不存任何奢望,孫帥請講。”
“將軍謀……起兵,”孫傑本想說謀逆,話到嘴邊,還是換成了更加中性的起兵二字,“這是滅族大罪,任誰也脫不得的。儘管此刻為了部下族人願束手就戮……朝廷那裡……卻恐不會做如此想。為了殺一儆百,按《大明律》,這般大罪,一定要解送京師隨後在百姓麵前受三千刀淩遲,而且……此前必要遭凡夫愚民的百般淩辱。將軍是英雄豪傑,孫某實不願見此。”孫傑看著奢崇明的眼睛誠懇地說道。
“多謝孫帥!”奢崇明黯然道,“奢某也想到這裡了。這麼多年、這麼多人為奢某而死,某豈能偷生?奢某認命了。”
孫傑搖了搖頭:“孫某卻不這麼看。一方麵,將軍若是束手就擒,在朝廷看來,定是實力儘失,也便再沒了顧忌,很可能……”說到這裡,孫傑停頓了好久,明顯可見其頭腦中兩種思想在做激烈鬥爭,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抬頭望向奢崇明,眼神又變得清澈、堅定,“很可能會禍延整個家族,子侄、親朋……一個也逃不脫,甚至整個地區都會改土歸流!這種情形,是將軍願意見到的嗎?”接著,不等奢崇明答話繼續說道,“相反,若是,若是將軍死於交戰,某可以報告說是僥幸得勝……如此,朝廷倒可能存了投鼠忌器之慮,後麵似更該以撫為策。將軍當知道水西安位吧?孫某揣摩,安將軍留下安位,便是為此。”
“孫帥!”奢崇明聽到這席肺腑之言,由衷地被感動了!他太知道這番話的分量了:孫傑講出的這些話可是冒了殺身之險!這是二人平生第一次見麵,而且彼此分處兩個完全對立的陣營,能冒奇險替自己和族人考慮得如此周到,這番情義,豈能用任何言辭描述!
“孫帥大恩,奢某今生是無法報答了。奢某替全族謝過孫帥!”說著話,奢崇明向孫傑深深一揖。
孫傑側了身,算是受了半禮——在這個時代,人們把“禮”看得很重,若是絲毫不受,便意味著沒答應對方的請求,奢崇明走得不會心安、若是全受,孫傑亦不是那般托大的性格。
“孫某敬將軍是真英雄。將軍身後事便落在孫某身上,日月山河便是孫某之誓的見證!”
奢崇明解下腰間的大梁王金印,孫傑雙手接過:“另有一事孫某不明,還請將軍解惑。”說著話,孫傑轉向史二雷招手道:“把那口刀給我”。
撫摸著雪亮的刀身,奢崇明簡單地跟孫傑講了楊作的故事,沒想到孫傑歎息過後麵上竟浮出一絲笑意:“如此甚好,也了了孫某一樁難解的心事。實不相瞞,孫某在金沙寨外布了幾處眼線,據他們回報,前陣子,寨裡趁夜進去了兩個人……那老頭人思定洲對他們的態度甚為恭敬。某便想,這二位定是大有來頭,卻也沒去相擾。”
隻聽了孫傑幾句對二人的相貌描述,奢崇明立即知道必是奢寅與車勺,不由得驚喜萬分!但驚喜之情馬上又變成憂慮,望向孫傑的目光中滿是懇求之色。
孫傑向奢崇明擠了擠眼睛展顏一笑,伸手接回那把刀:“這口刀加上將軍身邊的那口,孫某便足夠交待了。將軍不必多言,孫某省得。可能是老頭人遠方的親戚吧,隻要他們自己莫亂講話,孫某不是多事之人。”
奢崇明如釋重負,向孫傑重重地一頷首:“奢某再謝孫帥大恩!”再不多言,將手向身旁一伸:“刀來!”
“大王!”已經返回的阿丁早已熱淚盈眶,雙膝跪倒,將奢崇明的王刀雙手呈上,泣不成聲的苗兵們跪倒一片。
頸間鮮血噴湧如注。奢崇明眼前那麼親切的青山田園逐漸變得模糊,身體一軟,被阿丁一把抱住,輕輕地放在地上。
碧空如洗,藍得是那麼純粹和深邃。奢崇明安詳地合上了眼睛。
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的一片白雲飄過來,停在眾人頭上。懸留了片刻,又開始慢慢地移動飄向群山,不舍似的一座接著一座緩緩掠過。那雲在眾人的視線裡不停地變化著形狀,仿佛在觸摸那山、那樹、那水、那土,久久盤桓在苗地的山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