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夜幕沉沉,空中黯雲浮動,竟然未見半分月色,隻有滿天繁星如許,星光燦若朝霞。
遠望錦州,城內燈火幽微,一片蕭疏寂寥。
遼東邊地的長風,吹拂過錦州城殘破低矮的城垣,卷動得豎在城頭的北渝龍旗啪啪作響。相比於城中的淒然,城外倒是另有一番豪情。因為此刻,靖北大軍……早已兵臨城下,極目望去,連綿的營寨,星羅棋布地分列於錦州城外的曠野之上,宛若一抹懸天之線,矗立人間。
錦州城關蒼灰色的城牆,被靖北軍營的篝火映紅。麵對著這道雄關的平原上,相距三百五十步就是靖北軍的拒馬和木柵,柵欄前每隔十步便燃有一堆篝火,照得周圍一片通明。靖北軍的將士們,就這樣身姿筆挺地背對火堆,迎風屹立,手中槍尖厲芒綻放,各色旗幟亦在風中偶爾起伏,發出隨風飄舞的獵獵之聲。
自從那日雁山飲馬,蕭長陵帥帳點兵,大軍遂向錦州挺進,一路勢如破竹,橫掃千軍,如入無人之境:
四月二十七日,靖北軍繞過堅壁清野的稷王山,黑壓壓的玄甲鐵騎,呈一線長陣,向西碾過。
四月二十八日,北大營麾下虎威、飛虎兩營精銳,成功於北線展開合圍,肅清錦州北部之敵。
四月三十日,蕭長陵率兵驅馳,深入錦州以西,發現前方高地有重兵結營,但卻並未因此潰退,而是以精甲鐵騎衝擊,一戰摧毀敵營,斬首三萬餘級,生俘公孫順奴之胞弟——海西公公孫萬奴。
不久,靖北軍主力與西大營的大批人馬,終於在錦州城外彙集,三軍紮下營寨。等到朝陽升起,曙光再露之時,展現在北渝守軍眼前的已不再是前幾日那數個方陣,而是烏壓壓一眼望不到儘頭的綿延大軍,上百麵顏色樣式一致的戰旗,擁簇著居中高揚的“蕭”字王旗,聲勢逼人。
次日,蕭長陵傳下軍令,命龍西風率一千五百“鐵浮屠”,出營列陣。此刻,錦州城外十餘裡的城牆前,靖北大軍已然雲集,結陣以待,來自天下第一勁旅的如林槍戈,十萬雄師的淩厲兵鋒,立時封堵了渝都錦州的五道城門,而後派出聲音洪亮的軍士向城中叫罵。靖北虎嘯,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有如擺下了高高的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場。伴隨著靖北男兒氣衝鬥牛的呼嘯之聲,那一道道冷厲的目光,也如萬箭齊發,森森然地投入錦州城中,令人心頭大寒,隻覺全身瑟瑟發抖。
指揮重兵合圍錦州之後,蕭長陵並沒有立即發動攻勢,而是選定正對北門的坡頂,立下帥帳,親筆寫下一封箭書,命長弓手射上城樓,旋即召諸將入帳議事,勒令約束部下,不得擅動。
黑夜寂寂,錦州城外的平原深處,看上去分外寧靜,沒有一絲聲響,唯有天邊隱隱傳來的鷹嘯,於半空盤桓,為這暗沉的夜晚頻添了一縷幽冥。
“咻!”
一支附帶箭書的鳴鏑,劃破了長夜的寧寂,直直地射入錦州城頭,紮在木柱頂端,箭尾猶自顫動。
城頭,北渝守軍麵麵相覷。
城牆下,彎引長弓的龍西風,端坐馬背,一身魚鱗鐵甲,身後深藍色的大氅披風,徑直拖到腳麵;他緩緩放下手中長弓,兩道冰冷的目光,漠然地盯著那座北渝王都的城樓,竟是一言不發,隨之便頭也不回,策馬離去。
少頃,那封附在箭頭上的手書,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名渝軍校尉的手中。校尉匆匆拆看之後,瞳孔竟猛然一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張皇與茫然,上麵的內容,令人觸目驚心,字字句句,仿佛剜著所有大渝將士的心頭血肉:
“大周天柱上將、秦王蕭長陵,致書於北渝渤海王殿下之前:
竊謂夫為將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剛;能進能退,能弱能強。不動如山嶽,難測如陰陽;無窮如天地,充實如太倉;浩渺如四海,眩曜如三光。預知天文之旱澇,先識地理之平康;察陣勢之期會,揣敵人之短長。嗟爾北渝小邦,上逆穹蒼,媾北地之蠻荒,僭王號於遼疆,走殘兵於玄菟,遭重創於邊防,水陸困乏,人馬猖狂,拋盈郊之戈甲,棄滿地之刀槍;都督心崩而膽裂,將軍鼠竄而狼忙!爾曹無麵見遼東之父老,何顏入相府之廳堂!史官秉筆而記錄,百姓眾口而傳揚:歸彥聞陣而惕惕,吳曦望風何遑遑!今吾軍兵強而馬壯,大將虎奮以龍驤;掃山川為平壤,蕩渝廷作丘荒!”
閱罷,校尉麵色遽寒,一言不發,默默地將箭書掖在袖中,遂快步下了城樓,縱馬奔往王宮。
這是靖北之王的死亡通碟。
屠刀懸頸,靖北大軍攻城在即。
……
淩晨時分,天色驟變。
此間異象叢生,錦州城頭上方的層層烏雲,範圍越來越廣闊,最後銜接到了天地交際的天脈一線,整片灰沉沉的天穹,儘數被烏暗的雲朵所遮蔽,天色越來越黯淡,雲中的翻滾擠壓,也似乎清晰可見,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無形的能量,正在那些已經扭曲的雲層之間漸漸蘊積。
起風了。
錦州上空的烏雲,越來越厚重。
嗚嗚……
風聲呼嘯,雲間隱有雷聲隆動。這雷聲,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啜泣,然後緩緩落下一滴雨水。
忽而,一道閃電劈下,明耀的電光,瞬息炫亮了半昏半暗的天空。雷電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雨夜淒厲。
密集的雨水,劈裡啪啦落在地上,漸漸形成了一幅巨大的簾幕,將錦州城內的一宮一室,一磚一瓦全部籠罩在這片迷蒙的夜雨之中;雨越來越大,雨水也越來越豐沛,而那啪啪作響的雨聲,敲擊在北渝王宮的琉璃碧瓦上,編織出一段妙不可言的音符。那聲音,由遠及近,輕輕重重輕輕,仿佛是北渝王室自己敲響的喪鐘,又仿佛是靖北大軍攻城的號角……
夜雨潺潺,在層層烏雲疊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金碧輝煌的北渝王宮,孤獨地聳立在瓢潑大雨之中,仿若木舟浮於江海,顯得是那樣搖搖欲墜,形單影隻。雨水衝洗著這座即將淪為廢墟的王宮,似乎這已經是最後的訣彆。
時下,養居殿內,一片狼藉。很明顯,這裡……剛剛經受過一次狂怒的風暴,龍案碎裂,燈台翻倒,宮女太監亦被嗬斥出去,惴惴不安地站在廊下,驚悚地望著裡麵那位已然瘋魔的青年君王。
這座名為“養居殿”的殿宇,正是北渝國主的寢殿。
隻見,一襲明黃衣衫的北渝國主——渤海王公孫順奴,身影蕭索,獨自癱坐在那間曆代渤海郡王都曾在此讀書習字的養居殿,他的身邊空無一人,隻有禦階之下……站著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大臣——內史令、太傅、少保張光遙。
年輕的渤海王,落寞地坐在自己年少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養居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沒人知道這位原本誌存高遠,奈何能力有限,又性情急躁,心胸狹隘,兼之嗜酒無度,貪戀美色,剛愎自用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是悔恨,還是不甘。
公孫順奴望向窗外,眼神逐漸變得迷離,麵部的肌肉,也一點點趨於扭曲:遙想當年,祖父來到遼東,曆經三代,數十年以來,這座維係大渝命脈的王都錦州,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此城的先例,可如今……靖北軍兵臨城下,所向披靡,蕭長陵誌在必得,劍鋒所指,王都危如累卵;憶及此處,公孫順奴的心底,頓覺無限淒涼,難道大渝真的氣數已儘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