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隻見有宮婢模樣的女子三五成群,手提荷葉琉璃羊角燈,臂挎紅底黑麵琺琅雲錦盒,襦裙委曳,蓮步接踵。
盈眸輕眯了眯,瞧那身量走姿皆有些眼熟,但因光線太暗如何也瞅不清晰。
薑檸不由得努力將小腦袋往前探了又探,試圖辨得仔細些,卻不料身子剛動了動,盤桓在腰間的手臂立即收緊了些。
“是德妃的人。”唐忱附在她耳後,刻意壓低了嗓音,聲色沉沉道。
“她們這是在?”薑檸心頭稍緊,彆不是被太後發現了他倆一同消失,派人下山來尋的吧?
身後的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掃了她一眼,薄唇輕啟,打消了她的緊張不安:“布施。”
太後素來慈悲仁愛,德妃跟了她身邊這麼多年,自然也是寬厚之人。因而每逢來萬安寺禮佛那十日半月的,德妃都會派遣婢子下山布施,且為避免過於張揚行事,布施的時辰皆選在闔燈定昏後。
霧村兒的百姓受此恩澤,誠覺皇恩浩蕩,備受鼓舞,日子過著愈發同心協契。
薑檸聽聞其言,心頭穩當下來。
又往下睇了兩眼,借著宮燈打出的光暈發覺那幾個宮婢確實有些眼熟,但並未瞧見德妃跟前的掌事大婢。
這倒也不奇怪,布施亦不是甚難事,隻需將布施的錢糧分置好,擱放在家家戶戶門口處的方形墩石上即可,自犯不著大婢來盯著。
薑檸放下心來,想著左右一時半會兒也下不去,又開始繼續啃著手裡香氣騰騰地烤鵝腿。
唐忱:“……”
再看樹底下,婢子們早已三兩圍成一圈兒,邊分置手裡物什,邊有一言沒一語地悄聲聊起家常來。
“老祖宗今年怎得忽然想起喚上各世家小姐們隨行了呢?”
“主子的心思,豈是你我能猜得透的?不過話說起來,那檸姐兒當真是美豔絕塵,一打眼上去,哪裡還有其他家千金的影兒。”
“可不,不光模樣生得美,瞧那纖纖身量,溫雅舉止,更有大典之上那番博學之論,看上去像是連老祖宗都不怵,怕是咱們這些個粗鄙之人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了。”圓臉婢子似是極羨豔般,說起來小眼兒都放著光。
另一高個的婢子拍了下她的腦袋,打趣笑道:“可醒醒吧,人家金枝玉葉的你這臭妮子也敢拿來比,何況那京中第一美人的名號哪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叫的。”
料是幾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美顏絕塵、溫雅舉止的“第一美人”,此刻就坐了她們頭頂的樹乾上大口啃著鵝腿,因為心情甚是愉悅,一雙小腿耷拉著輕輕搖晃,邊吃邊漫不經心地聽著她們討論自己。
同時還不忘了回頭朝身後的少年挑挑眉,得意地勾唇一笑,“瞧瞧,世人皆愛我,奈何我隻想與你好。”她悄聲道。
唐忱斜睨了眼麵前沾了一嘴油光的小姑娘,哪裡還有她們說得那般端莊,全然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不免有些失笑。
拎著那小人兒的纖腕將其手裡的鵝腿遞到她嘴邊,低聲調侃道:“接著吃吧,看看這樹乾還能不能撐得住你這重量。”
薑檸瞪他一眼,繼而用後胳膊肘狠搗了下他堅硬緊實的胸膛。
唐忱隻淡淡勾唇,也沒躲,緊了緊手臂力道,以免她掉下去。
樹下幾人的言論仍在繼續。
“隻是不知那少將軍如何想的,竟生生退了與檸姐兒的婚約,聽聞他二人青梅竹馬,可算得上是金玉良緣,天下怕是再難尋著如此般登對的了。”
圓臉婢子嗅到八卦味道,立馬又來了興致:
“就是就是,雖說如檸姐兒這般好的女子自是不愁嫁,可放眼這世家貴公子裡,哪裡還有像少將軍那樣風姿卓越的少年郎可與之相配呢,實在是教人覺得惋惜。”
她想了想,不由得停下手裡的活兒,詫異問道:“莫不是少將軍連年升官,此番回來又獲聖上大加讚譽,封侯進爵,風光無限,便嫌棄了檸姐兒不成?”
唐忱聽聞其言,不禁眉宇緊蹙,幽暗的眸子更深了幾分,抿唇望了懷中的小姑娘一眼。
薑檸反倒沒什麼情緒變化,仍是大大咧咧地啃著鵝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們嚼舌根,不甚在意。
“哎,最難消受是皇恩。這功功過過的如何分得清楚,是福是禍可難說著。”高個的婢子歎了口氣,搖頭道。
圓臉的小婢子將手裡籃子擱了石墩兒上,滿是費解,“這話從何說起?難不成少將軍打了勝仗,反倒是過錯了不成?”
高個婢子也未反駁些什麼,隻是話頭一偏,反問道:“你可還記得平南候?”
此話一出,幾個婢子瞬即大驚失色,“那、那位不是給……”
“若真論較起來,那平南侯所立之功決不遜於咱們如今的宣祁侯大人,可到最後還不是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高個的婢女倒算通透,隻聽她將聲音放得更低,話說得十分隱晦:
“聽聞抄家那日,正乃平南侯之子大婚後一天,可憐那嬌滴滴的新娘子甚至連娘家門未及回,便命喪平南侯府。”
圓臉鼻子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咱們少將軍也會……”
她越說越小聲,這後邊兒的話是何意,不必挑明,大家夥兒皆心知肚明。到底都是在德妃跟前兒做事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這點兒規矩都還是要有。
唐忱仍不動聲色地聽著,麵色上倒未沾染不鬱。倨傲的長睫淡淡低垂,半掩著漆黑的深眸,同時將眸中的那份複雜之色一並斂去。
坦白說,那婢子的話也並非不無道理。細算起來,反倒有些一語中的,基本道出了唐忱此番退婚的深意。
唐家往上數三代,代代皆獲一等軍功,如何高的門楣自不必說。唐忱自幼從軍,戍守邊塞七餘年,條件如何艱苦且先不提,單這攻克北狄,收複塔薑,一掃西北內亂的累累戰績,已被世人萬般稱頌,“少年戰神”的名號更是於街頭巷尾傳地沸沸揚揚。
此等史無前者之榮耀,必引朝堂黨羽恨嫉在心,即便唐忱無意,其“功高蓋主”的耳邊風早已在皇帝跟前兒吹了多年。
當今太子的多疑之性便是隨了弘元帝,如今天子態度尚未明朗,不過是因唐家位高權重,唐忱手握軍中大權,更一手帶出了天下最精銳的禁衛軍隊。
連一個小小婢女都知“最難消受是皇恩”,唐忱又如何不曉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帝心既已有猜忌,難保日後不會風起雲湧。
而至於薑家,檸姐兒與少將軍的婚約天下人皆知,又怎會瞞得了聖人之眼。薑勁梧進官至鹽鐵總司一職,說白了便是被皇帝套牢,用薑家來約束唐家,用薑檸來製束唐忱,這才是帝王真正想要的權衡之術。
可唐忱不想。
他不想見薑檸被扯進肮臟的朝堂紛爭,不想見薑檸被無辜牽連,更不想因為自己,讓她遭受任何的不測。
薑檸的平安,永遠是他最看重的。這才是洗塵宴的前一晚,他對薑氏夫婦的所言之意。
她是美好的,她不該被這俗世玷汙,她就該一直平安喜樂,萬事無憂,順心順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