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蕭琮去睿思堂給父親請安,將裝著棋譜的匣子遞了上去,趁機大大誇讚了十七弟一番。
梁國公隻是聽著,一邊翻看著棋譜,半晌都沒說話,在蕭琮心焦時,才淡然說了句:“不錯。”之後便問起蕭琮處置的公事,一問一答,時間就過去了。直到辰初一刻朝食,梁國公都沒再提起棋譜的事。
蕭琮不好再提,用了朝食後與父親一同出門去都督府上衙,因為分處公房,各置公事,也不好再提此事。
如此過了五六日,父親仍沒有表示。
蕭琮心裡著急,眼看距臘月三十越來越近了,父親卻還沒有表態,他心中急躁,大冬天的竟上了火。
沈清猗給他開了清火的食膳湯,安慰他道:“父親若無意,當日便拒絕了,應該還在思量。”
蕭琮歎了聲,不知道父親在介意什麼。
若知道當年之事,便能知曉父親和商娘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何以這麼多年都封禁景苑,甚至還波及到阿琰,至今未“上舉”。
這是蕭琮最憂心的事。
士族子女若不上宗譜,就意味著家族不承認其身份,相當於“外室子”。
他怎忍心阿琰遭人輕鄙?
何況,阿琰如果頂著外室子的身份,再有品貎才華,仕途也會走得艱難。
雖說寒門通過科舉入仕已經廣泛,但同等的才華,世家子弟肯定要比寒門子弟容易出人頭地,即使在河西也是如此。
他怎能忍心阿琰如寒門子弟般辛苦打拚?
蕭琮心中浮起陰霾。
沈清猗卻覺得蕭琮是身在局中入了迷障,梁國公若真的將阿琰作外室子看待,豈會讓他占排行?雖然這排行有可能是占的三歲剛記上宗譜兩天就夭折的蕭玦的行輩,但誰知道呢?
沈清猗是不急的。
今年不行,還有明年。
是明珠,就不會讓它埋在土裡。
……
日子就麼過了幾天,到了臘月二十。
冬夜的月很淡,隱約照出清寧院前庭中央那棵高大梧桐樹的婆娑之姿。
蕭昡立在一棵蒼鬆下,遠遠望著那棵梧桐。
這棵樹是清寧院建好之日,他親手種下。梧桐,梧桐,有鳳棲梧。
最初商清抱來阿琰的時候,他心中還懷疑這是不他的女兒,看完商清帶來的信,臉更黑了——什麼叫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是他的孩子?想起她那些裙下之臣,他心中怒火熊熊,若讓他找出另外那二分之一,一定讓那廝各種死!
蕭昡黑著臉看了繈褓一眼,隻那一眼,就讓他心揪住了——太像她了!
純黑色的眸,璀璨如寶石。
蕭昡忽的眼眶一熱,他以為自己是恨她的,但在那一刻,他心中竟是泛起歡喜又酸澀的情緒,沒有恥辱和恨意,心中想著“她終究是有幾分喜歡我的吧?”
“這孩子是我的,”他心想,“既然她讓人抱給了我,那就是我的,隻能是我的,必須是我的。”
“名琰,小名棲梧。”他說。棲梧,棲梧,這裡就是你的家。
沒想到,一年後,那人帶著她的一封信來了,然後商清死了,那人成了商清。
從此,景苑成了禁苑,清寧院一道門,隔絕了父女。
他是她的父親,卻不能撫養她長大。
他隻能這麼遠遠的,看著她成長。
寒風吹動著蕭昡的寬袍大袖,衣袂飄然,風姿俊雅,淡淡的月色,映得臉龐如玉生暈,蒙蒙的光華,一雙眼眸卻是黑沉的夜,望著院內那棵梧桐樹,夜色般的眼眸漸漸冷凝。
他已忍了十一年,還要忍多久?
蕭昡握起拳頭。
蕭懷中靜靜立在主子身後,纖細的身影仿佛與鬆樹融為一體。
蕭昡大步向前走去。
將近門階時,卻又停下來。
片刻,才又抬起腳步,慢慢的走過去,輕然無聲的踏上那層麻石台階,右手抬起,握住大門上那隻烏亮反光的錫環。
他的手攥緊了,白皙如玉的手指扣在黑亮的錫環上,淨白的手指因為用力攥得更發白。
卻終究,還是沒有叩響。
蕭懷中垂下眼皮。
這一幕,他已經看過很多次。
但即使看過多次,仍然讓人難過——權勢顯赫的家主,也不是什麼都能做到啊。
十二月的冬風寒澈入骨,錫環才沾染上的溫度瞬間又被寒風吹去。
蕭昡終於放手,轉身,走下台階,默默的往前走著。
蕭懷中靜靜跟上。
順著石子路到了湖邊,又沿著柳堤往前,過了一叢竹林,一片草地,順著青石路到了青黃藤蔓的院牆前。
朱紅色的拱門緊閉。
蕭昡衣擺微拂,足尖一點間,便已躍上高高的牆頭,飄然下去。
蕭懷中緊隨其後,騰身躍出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