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九章 兄妹(2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8767 字 10個月前

她要去鄯善,無論世道如何險惡、已經發生的境況如何沉重,她都應與阿兄並肩擔負。

她身形疾迅如風,很快到了鄯善城。

蕭琮卻已經離開。

留守的侍衛蕭承信稟報道:“三天前,世子帶著侍衛和騎兵隊伍巡視白河泛濫區……按腳程,這會應到了白河下遊。”便放了鷹信出去。半日後,鷹信回來,蕭琮回信說,他在焉支州的博湖南灣牧場。

蕭琰看了輿圖,便往博湖去。

博湖在鄯善州西南約四百裡,位於焉支州北部,北湖臨天山南脈,博湖水就是天山雪水融彙而成,水域麵積逾三千平方裡,是河西道的第二大湖,南湖抵焉支山,和焉支山南麓相夾的南灣馬場就是河西有名的馬場,大唐十大軍馬之一的焉支馬就主要產自這裡——一場洪水將這碧草如茵的優良馬場變成了黃泥溏地。一行三四十人的騎隊就行在這黃泥溏中。

蕭琰遠遠的清嘯一聲,騎隊停下,蕭琮勒馬回望。

“四哥。”蕭琰身影如風掠至近前,見兄長清俊的臉已經瘦了一圈,眉骨都微微突了出來,一雙溫潤的眼睛多了沉厚內斂,如玉溫潤的氣質也多了大地載物般的厚博reads;。她心中一時沉痛,“阿兄你瘦了啊!”

“阿琰。”

蕭琮笑著伸出手掌,與妹妹的手緊握一下,又傾身與妹妹擁抱。

侍衛首領蕭承忠已經讓了自己的馬出來,翻身騎上備著的空馬。

蕭琰和兄長並馬而行,蕭琮驚訝問道:“阿琰何時回河西的?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回來見阿兄。”蕭琰笑著說,轉臉看兄長,神色認真。

蕭琮哈哈笑一聲,觀妹妹神色,便知她不是隨口說說,而是有重要事情。

但這會兒卻不是說的時候。

兄妹倆極有默契的不提,先說災情。

蕭琰問四哥:“博湖西、博湖南兩個馬場都廢了?”

“西湖馬場也廢了。”蕭琮聲音和神情都很沉重,“估計五七年內恢複不了。”

蕭琰騎在馬上,放眼四望,但見漫漫黃泥溏地數百裡,處處塘窪潦水伏草,行在其中,就有一種滿目淒涼的感覺。

她的心情也淒涼起來。

父親說四位先天從焉支山打到博湖,又從博湖打到天山的阿爾明雪峰,不僅造成了雪崩,而且龍虎山那位先天修的是三昧真火拳,茅山那位先天大量使用火焰符,雪崩的同時又造成大麵積融雪,大量水汽上升,與高空寒氣流相撞蔓延開去,就造成席卷鄯善、焉州二州的暴雨天氣,暴雨和融雪引發洪水,不止白河泛濫,地勢北高南低的博湖水也是三麵流溢,西部和南部的天然水草牧場就成了黃泥灘。

先天之威,破壞如斯!

蕭琰以前心驚於高端武力對環境的破壞力,但那都是在腦中想象,如今目睹這滿目淒涼的景象,便覺寒氣從腳板冒起,渾身都是涼森森的。

“馬場廢了,不止是河西軍馬的損失,還關係到三百戶牧民的生計。這些牧民世代養馬,父母妻兒均賴馬場為生,馬場一廢,一家子的生計就是問題。”蕭琮清俊的眉攏著,目光遙望千裡浩淼還泛著黃的博湖水,“好在還能靠湖吃湖。這馬場要養起來,五七年內,他們隻有先轉成漁民。再者馬場養起來也需要人力,這也是一個維生的活計。……趁著寒冬未至,先將逃難的牧戶遷回來,清理溏泥,以工代賑。博河水質好,湖底泥也肥沃,馬場清出的淤泥可作肥料,賣給土質不好的州縣肥田,得的銀錢四成入賑災重建款,六成歸牧民,這也是生計。……”

蕭琮一路走一路說著,顯然思考已久。

蕭琰一邊聽,一邊點頭,偶爾補充自己的想法。

說話間,兄妹倆騎馬的速度並不慢,當然在泥灘地裡也跑不快,往南行了約一個時辰出了馬場,沿著白河西岸往西南去。洪水退去後麥田玉米地一片狼籍,到處是黃泥白沙,歪倒著麥穗、玉米稈子,在寒冷的秋風中簌簌作響,更增蕭瑟淒涼。路上遇到洪水淹死的屍體,有老人,年輕人,女人,孩童,還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從木桶中顛出來,腦袋朝下掩在黃泥中,年輕的母親死時兩隻手還緊攥著木桶,侍衛掩埋時不得不將她指骨掰斷才能從桶沿移開,令人心肝格外震顫。

整支騎隊都特彆沉默。

騎隊中有十名身穿軍袍的河西軍軍官,他們都是搜救出來的:領頭的都尉和其下一名校尉就是族居焉支和鄯善州的鐵勒人,另有兩名旅帥、三名隊正都是寒門出身,目睹這種慘境觸動格外大——他們也有父母、妻子、孩子……若遇到災情危難時,會不會有人救援他們?

看見屍體,蕭琮都會讓騎隊停下,令侍衛翻過人臉畫炭筆像,方便以後讓家屬認人,然後挖坑掩埋,就地安葬,也是防止屍體傳播瘟疫reads;。

騎隊馳出幾十裡看見一個村莊,大水退後也是一片狼籍,土牆屋裡都是泥沙,有些不結實的屋牆已經衝垮倒塌,餘下殘垣淒景。

村裡還有活著的老弱。

鐵勒人都是住平頂屋,有錢的還建有二層平頂樓,還有放糧食的閣樓,洪水襲來時村中的老弱便聚集到富家的平頂上等死……在吃完閣樓的糧食餓死前,他們等到了河西軍的搜救隊伍,存活下來。

這些留下的老弱都是自願的,將逃難的機會——木盆和水缸留給兒女和孫輩。這是鐵勒人的傳統,拋棄老人,留下青壯少幼,保證繁衍。和漢人的尊老敬老不同,這是狼一樣的生存方式。淒涼、沉重,卻又蘊著狠勁、堅韌。

聽見馬蹄聲響,村中的老人抬頭望見寒風中飄揚的赤底劍蘭旗幟,如同赤色火焰一般,都激動的踉蹌出來,不顧泥漿地就行五體投地的大禮,臉麵全身都糊滿了泥。

騎隊馳至,蕭琮立即跳下馬,將這些老人一一扶起,問他們吃的可還有?“有的,有的。”老人們紛紛說道,“還有糧食收在地窖裡,孩子們逃難時沒來及帶走。——世子安康,佛陀佑您萬福!”老人們綠色的眼睛渾濁,卻閃著亮采,念著感恩祈福的話,淳樸應答說,“世子您將賑糧收著,發給後麵需要的人,咱們村裡還能互相幫襯著。”……

直到騎隊遠去,老人們還在揮手。

軍官們沉默的臉龐上也有了亮采。

這是他們救下的生命。

在活著這個沉重的問題麵前,生命的值與不值,似乎無法用他們原先的想法去衡量。

……

馳出七八十裡,又到了一個村子,這裡也有搜救隊伍救下的老弱。

因天色已昏,蕭琮下令,今晚就歇在村裡。

老人們歡喜的將世子迎到了村中最好的房屋——村長的家裡,六十歲的村長就是幸存的老人之一。

侍衛和軍官們在二樓的平頂上紮起軍用帳篷,拿出乾糧煮了簡單的晚食,又煎了驅寒的生薑黑茶,用木碗盛著端給世子兄妹。

蕭琮和蕭琰端著茶,坐在平頂樓上,在夜色下說著話。

蕭琮問妹妹:“看了這一路,有什麼感覺?”

蕭琰沉默了一會,說道:“無辜,淒慘。”

“是啊,無辜。”

蕭琮沉歎一聲。

“這些百姓犯了什麼錯呢?老人留下等死,壯年、青年、少年、女人、孩童,放棄家園,在洪水中逃亡,如果是天災,那無話可說,芸芸眾生隻能承受——但卻是*!”

蕭琮看著黑幕般的天空,星子明明滅滅,閃爍著寒芒。

“他們都是人——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祖父、祖母——都想活下去。即使他們是最低等的卑微之民,但同樣是生命。同樣有親人,會為失去他們痛苦。還有那些孩童,他們有什麼罪呢?還對這個世間懵懂著,就被強者的力量毀滅,除了哭泣和死亡,他們連反抗都不知道。除了被迫接受死亡的命運,他們無從反抗,也不知道該向哪裡反抗。”

“阿琰,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個世道不應該是這樣。”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