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出孩子套不住狼。”
正月初四的時候,樞密大學士、胡國公徐知通在解答李毓禎之問——突厥汗庭有沒有可能並入大食帝國——時,曾經說過這麼一句。
蕭琮不知道西苑暖閣裡的那場君臣奏對,但不妨礙他說出相似的意思。
“隻有舍得,才能得到。”
他將案上的燕周輿圖卷起放回插瓶中,又抽出另一軸羊皮輿圖。
蕭琰已經用完點心和茶,漱口後,就著蕭承禮端的銅盆洗了手,又起身跪坐到兄長書案一側,看著攤開的這幅中洲西陸輿圖。
蕭琮修長的手指從庫曼大草原移到突厥占領的波斯三省,“你看,突厥汗庭也是被逼得不得不下狠心了。這裡是可薩高原,突厥人為什麼要從這裡下來?因為這裡荒瘠,不可能成為建立汗庭的根據地,而往北是鹹海,往西是裡加海,沒法發展,突厥人隻能向南,以庫曼大草原為汗庭之地。
“但突厥人這七八百年來起起落落,雖然時不時的強大,然而最終逃脫不了被農耕政權打得東奔西走的局麵,這些血淚已經教給了突厥人一個真理——要想強大建國,沒有穩定的農耕之地,遊牧民族再強大也隻是遊牧。所以,他們迫切的需要打下有耕戶有土地的地方,和庫曼大草原相鄰的波斯就成了突厥人的首選之地,雖然有大食這個強大帝國統治,但隔著一道海峽,大食不是直接統治,而是派出各個總督治理,與大唐強悍的安西都護府相比,顯然波斯容易啃得多。
“突厥人原先的計劃就是占領波斯東部三個省,打通草原到大海的通道,這樣突厥人有了三省的耕地和農耕戶,又有了出海口,就不再局限於遊牧王庭,或者是夾於大唐和大食之間的內陸王國,而他們背後還有庫曼大草原這個養馬場,仍然能夠源源不斷的給他們提供精銳的騎兵,有了這三大條件,突厥人完全有可能建立起一個遊牧和農耕結合的軍事強國,更進一步往海上發展。
“但這個可能,被咱們大唐支持波斯複國.軍給破壞了,”蕭琮聲音裡有溫潤的笑意,隱隱能聽出幾分促狹,“突厥人沒能分割到東南的法爾省reads;。”
蕭琮手指在輿圖東南角一點,那裡有一個小小的錨記符號,表明是港口,“這是法爾省的出海口,譯名,查巴哈爾,一個天然的優良港灣。城中居民大約有三十萬戶,有繁盛的商業,也有繁盛的造船業,周邊的小城鎮都是與造船業有關。整個法爾省乃至波斯東部的繁榮可以說就得益於查巴哈爾這個海港。從這裡出港,沿東部近海線可去天竺大陸,雖說各個王國分裂,但黃金寶石金剛石等資源豐富,各個王公都富得流油;從這裡出港入大西洋往西去,就是南大西洲,南部沿海的各黑人王國都是黃金寶石之國;從這裡出港向東入南大洋,就是香料和寶石群島,這些島嶼本身資源豐富,又得益於南洋和大西洋航線的開通,貿易往來更加富裕。突厥人如果得到這個港口,依托這裡的造船業發展出海軍,就等於肋生雙翼,隻需四五十年,就可以騰飛——以他們的野心,下一步就是入侵天竺半島了。”
蕭琰接口道:“但這個雙翼還沒插上,就被咱們大唐給哢嚓掉了。”
所以,莫怪突厥汗庭恨大唐啊,這就好比眼見伸手就夠著一座寶庫,結果“嗖”一下被彆人給劫走了——那能不恨嗎?
蕭琮微微一笑道:“事已至此,突厥人往南的雙翼被斬斷,要想發展,就隻能往西,繼續打波斯。但和跟波斯複國.軍的聯盟已經分裂,突厥汗庭能西進獨自麵對大食的軍隊?退一步講,就算突厥汗庭不再擴張,隻是固守已經分割到的東部二省和北部一省,但也要立即麵臨大食的出兵——大食要對大唐用兵,突厥就卡在這個出兵通道上,大食必定要先打突厥,清除這個出兵路上的後患,等和大唐戰爭結束後,才會回過頭來撲殺波斯複國.軍。突厥人在後沒有同盟,前要麵對虎狼的局勢下,隻能狠下心,舍下去。”
他頓了一頓,清朗的眸子看著輿圖,裡麵閃耀著星子般的光芒,說道:“再者,這並非一個壞的選擇——突厥人去王庭號並入大食,如果從長遠來看,這是一個很有前瞻性的規劃。”
“咦?”蕭琰不解。
……這可是除國!
蕭琮溫潤又清朗的聲音說道:“大食的政治統治模式跟咱們大唐不一樣,實行的不是中央集權製,而是行省製。行省是咱們唐語的翻譯,大概意思就是‘行中書省權利’,除了中央省是大食哈裡發直接統治外,其他各個行省都是由哈裡發派出總督統治,代為行使中央權利,除了總督、副總督和駐軍將軍是由大食哈裡發直接任命的大食人外,其他官員都是由總督自行任命,很多由當地人擔任,賦稅方麵除了繳足中央規定的賦稅外,其他賦稅可由行省自定。——這就相當於自治了。尤其波斯處於中洲,和大食隔了一道海,統治方麵就更加鬆散,所以突厥人才敢攻打波斯;現在突厥人提出的並入條件是‘獨立行省’,這個獨立,就意味著從總督到軍權,都掌握在突厥人自己手裡,雖然去了王庭號,但事實上,跟定期納貢的藩屬國沒有兩樣。”
蕭琰微微點頭,又搖了下頭。
蕭琮笑道:“這對突厥人來說並不難以接受。當初,突厥部落遷到北漠草原,建立汗庭,但檀石槐統一的鮮卑帝國強大,突厥人就能俯下首去稱臣;再後來拓跋部的北魏帝國強大,突厥汗庭又照樣能低下頭去稱臣。一時的俯首,臣服於強大勢力,再覤準時機,竄起來咬斷主宰者的脖子,這就是狼!彆看突厥人信佛信道信薩滿信襖教,這會又說舉族改信大食的真主教,其實他們心裡最信的,最崇拜的,是狼圖騰。但是咱們華夏不一樣,咱們崇拜的是龍圖騰,向來以‘龍的子孫’自居,最強大、最高傲的龍,飛於天上、雲中,能向誰俯首嗎?”
蕭琰笑起來,說:“那絕不能啊。”
“是啊,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