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朝代的君王,都不會將一個雄才大略而又被認定可疑的權臣,當作自己的托孤大臣。
嬴政是一個既強勢,又有陽謀的皇帝,任何不確定的事情,都必須弄清楚之後再說,先自蠢動隻能自討苦吃。
在他的印象中,李斯與胡亥的關係並不算很好,甚至沒什麼交流,就連李斯女兒與胡亥的婚事,李斯都不是很喜歡。
到底是什麼促成了李斯支持胡亥的原因?
難道真是為了權力嗎?
驀然,嬴政想起了自己與李斯的第一次結識,那是親政之後,從呂不韋手中奪得了大權,群臣建議他解散呂不韋的門客,而李斯則給他寫了一部《諫逐客書》。
也正是這一部《諫逐客書》,讓嬴政重用了李斯。
從那以後,他與李斯三十年如一日,從未懷疑過李斯的忠心。
李斯的幾個兒子,娶的都是皇家公主。
自古以來,君臣關係親密到如此地步,怕是絕無僅有了。
嬴政敬佩李斯的大格局,大才能,也深深的知道,沒有一個有大格局,大才能的人統攝朝政,統一六國,重建華夏文明隻會是一句豪言壯語。
滅六國時,嬴政重用李斯,李斯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將朝政梳理得井井有條,偶爾還迸發出驚人的奇謀,奠定勝利的基礎。
比如舉薦尉繚任國尉,協同王翦、王綰等一班眾臣,堪稱管仲一般的賢臣。
統一六國後,更是殫精竭慮,籌劃郡縣製的實施,修改新法,廢舊法,無一件不行雲流水。
更難能可貴的是,數十年之中,李斯沒有一次對自己官職爵位的不滿.這樣的人,會為了權力背叛大秦嗎?
莫非,李斯對朕有私怨?
嬴政記得,有一年,李斯剛剛晉升廷尉,也就是那次,嬴政看見李斯盛大的儀仗車騎,冷冷說了句:用得了如此麼?
從那以後,李斯立即收斂了儀仗車騎。
雖然嬴政從始至終都沒有責難李斯,而是對左右隨侍這種口風不嚴謹的行為,采取了嚴懲,但也沒有震懾李斯的意思。
當年齊威王不也烹殺了十幾名口舌內侍嗎?
而李斯如何,自那以後,再也沒有過盛大的儀仗車騎,卻也沒在嬴政麵前提及過此事。
本來,嬴政還想跟李斯說說這件事,可每次李斯都是一副渾然不知的神色,也就沒有了說的心思。
若說私怨,這算得了一次。
但是,這又如何呢?
難道朕還不能表達自己的不滿?
以李斯之才,能因此對他這個皇帝生出嫌隙,倒是朕高看了他也!
“陛下.”
眼見嬴政的臉色在油燈下陰晴不定,來福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其實,彆說是嬴政,就連他自己,都被李斯的言論氣得滿腔憤慨。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個被始皇帝視為左膀右臂,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李廷尉,竟然會變成亂臣賊子。
若是始皇帝真的死了,那帝國的未來
想到這裡,來福忽地發現,嬴政在左右環顧,不由小聲問道:“陛下,您在找什麼?小人幫您找?”
“嗯?”
嬴政愣了一下,沉聲道:“朕的劍呢?”
“劍?”
來福也是一愣:“什麼劍?”
嬴政:“.”
來福:“.”
兩人對視,皆是不語。
片刻,嬴政麵無表情的擺了擺手:“沒什麼,咱們回去吧!”
“諾。”
來福小聲應諾,卻不知道嬴政說的回去,是回東胡宮,還是他自己的寢宮。
若是東胡宮,按原路返回就好。
若是寢宮萬一陛下知道咱們的地道挖到了他的寢宮,那該如何是好?
就在來福有些擔驚受怕的時候,嬴政忽地轉頭,沉著臉道:“你們真的隻挖了一條出宮的地道?”
“這”
來福遲疑了一下,訕笑道:“這個不好說,小人其實很少挖地道,主要由常威挖,陛下可以問常威.”
對不住了啊兄弟,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是公子說的!
你自求多福吧
“常威?”
嬴政皺了皺眉,也沒有多說,隨即擺手道:“走吧!去東胡宮!”
另一邊,李斯剛剛回到自己住所,趙高就跟來了。
此時,兩人對坐在書房之中,相顧無言。
嫋嫋檀香在青銅爐內升起,周圍一片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斯才悠悠長歎一聲,黯然道;“李斯有負於陛下,有負於大秦啊!”
“李廷尉定國有功,陛下若泉下有知,會理解廷尉的!”
趙高深深一躬,誠懇說道。
李斯心情很是灰暗,點了點頭,沒有接口。
卻聽趙高又道;“衛尉楊端和與兩位馮公邀請您,會商大事!”
聞言,李斯沒有接口,而是麵無表情的道:“趙高,今日朝會的情況,汝可知定國之難乎?”
趙高恭敬道:“唯其艱難,方能見李廷尉之雄才大略,在下對李廷尉的敬仰,猶如滔滔渭水,連綿不斷!”
“嗬!”
李斯嗬了一聲,心下舒坦,隨即蹙眉道:“足下在老夫離開大殿之前,喊了老夫一聲,莫非對老夫的處置,有說不滿?”
“李廷尉誤會了。”
趙高陪笑道:“就大局而論,李廷尉的處置,非常得體,既達到了我們的目的,又安撫了群臣的亂心,雖然沒有一步到位,但也折中得當,奠定大局!”
“哦?足下之論,倒是頗有才具!”
“能得李廷尉誇讚,在下三生有幸也!”
“可是.”
李斯沉吟了一下,忽地話鋒一轉,揶揄笑道;“聽足下之言,老夫似乎還有不足?”
“這個.”
趙高麵露猶豫之色,隨即訕笑著答道;“人無完人,論細處之不足,在於李廷尉沒有十足的底氣,此乃最大錯失,還有就是,沒有請太子宣示國策政見!”
“哼!”
李斯冷哼一聲,臉色瞬間陰沉;“足下平心而論,胡亥有什麼國策政見?老夫也想讓他宣示國策政見,但他會嗎?將他叫上大殿,就是自取其辱!”
說到這,又不由想起了一個人,悠悠歎道:“若是公子昊,倒是可以讓他宣示國策政見”
“這”
趙高語塞。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李斯對一個即將繼承皇位的儲君,表露出如此傲慢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