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其實早就好了。
我是這樣認為的。
隻是不敢說、不想說。
看著時七忙前忙後,雪在角落裡癡癡笑著。
至少現在,他還沒有離開。
山下雪日複一日地重複那些看起來有點傻的行為,偶爾突然換一下表情和態度,樂此不疲地飾演著。
可說到底,是飾演還是……?她啜飲著。
但是山下雪抓著時七越緊,就越發感覺到有危機感。不安的感覺滋生,心臟陷入了淤泥之中。
又是清晨。
山下雪與晨露一同蘇醒。她隻睜開雙眼,身體沒有動彈,呼吸愈發平緩。
她在等待。
時七醒了,他睜開了雙眼,把自己急促的呼吸往下按低,嘴唇蠕動幾番,睫毛雀躍著,伴隨著雙瞳移動。
木床還算堅實,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薄被,爭取不吵醒已經醒來的山下雪。
不過在此之前的他,需要將窗戶關閉,將人來人往的煩雜鎖在窗外。
他輕輕翻下了身,穿上了褪在一旁的衣物,而後,他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
他就這樣看著山下雪,看著雙目緊閉的山下雪。什麼也沒有,他就隻是看著山下雪而已。
約是幾分鐘,椅子與他分離的同時,山下雪的雙眼慢悠悠地睜開。
時七的背影慢慢竄到了灶台的正向。
糙米撒入鐵鍋,發出沙沙的聲音,時七舀起一勺的水,隨後又舀了一勺水。
他伸手將米慢慢摩挲洗淨,倒出淘米水和雜質,隨後再加水,團到鍋中,鍋在火中。
熊熊燃起,顯然不是。剛從火種裡苟延殘喘的火苗舔舐到了乾燥的木柴,現在正處於試探的階段。
在木柴上跳動,劈啪的乾裂聲音不絕於耳,山下雪知道該是自己醒來的時候了。
她睜開早已睜開的雙眼,翻身悅動起來。
恍然再次見到時七,山下雪如往常一般,突然不能確定自己要說什麼了。
這個時候應該說早上好的吧。但是早安也不錯。但是喊時七的名字也不錯。
“早。”最後還是簡單的打了聲招呼,山下雪笑著看向時七。
時七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回應。
為什麼他沒有回應?是不是已經看出來什麼問題了?還是說我有什麼地方讓他討厭了?不是,不是這樣。他應該是要也和我說一聲早才對不是嗎對的就是這樣才對但是他沒有說為什麼是因為天氣變冷了還是變熱了還是說和我有關又或者是因為。
這時時七才回過頭,把嘴巴裡的粥米吞咽下去,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早啊,雪。”
她呆愣著。
時七挪出椅子,把鹹菜的菜碟放到桌子的中間。
火慢慢熨滾,時七站在鍋的旁邊,出神地看著,一動也不動。
他以前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剛來的時候,會用著蹩腳的日語和我慢慢聊天,而且越聊會越開心。
他,不開心嗎。
二十五時七,我怎麼感覺和你越來越遠了?有一種讓我害怕的冷漠,占據了你的心,爬上了你的哪裡嗎?
山下雪感覺,她和二十五時七之間,有一種有情的冷漠作為壁障,而且越來越厚。
他分明是在笑,山下雪卻隻看到了他眼裡那平淡如水的黯淡光澤。
山下雪珍惜著和時七在一起的每一天,她總是,把一天當成一年來過。
對她來說,一天有著數倍的時間,這數倍的時間被吞咽到腦子裡消化,還需要相當的腦內時間。
她總是感覺,時間在變慢,好像與時七的相處,是一種被迫的煎熬一般。但不是,一般是越煎熬的事情,時間就越慢。
但山下雪隻是,和自己還有自己,一起享受著和時七共處的時光。
熱乎的粥碗被捧起,她一勺一勺的舀著,先吹,讓呼出的熱風刮過,將溫度降下,隨後在慢慢地送入口中,佐著時間吞咽而下。
好吃。
普通的白米,混在山下雪口中的卻還有被嚼碎的時七的微笑,慢慢地品嘗,讓這兩樣東西一同變成一團糊。
配菜、配菜。山下雪一邊想著,一邊把鹹菜取了一些上來。如果不吃的話,時七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好了吧?
時七臉上有著莫名的表情,緊盯著門的外麵,似是抽絲剝繭地想要將門外的世界給看透。
是…是的啊,一直沒有變化的日子,真的很無聊。山下雪看向時七的臉。
時七注意到了,隨後他轉過頭來,扯出了一個怪異的微笑。
他想要去找到八雲紫,去解決關於他自己的事情,在一切都處理好之後,就可以不再離開了。
吃完了早餐,時七收拾了碗筷,山下雪則和以前一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地摸到了時七的身後。
她僵硬的身軀壓上去的瞬間,便因察覺到了熟悉的感覺漸而變得柔軟起來。
山下雪依偎著時七,在之前,她都是這樣做的。但這幾天,確實是第一次。
時七頓了一下,沒有暫停手上的動作。他將碗筷洗淨,隨後擦乾淨了自己的手。
他沒有再做多餘的動作,而是轉身,回抱了山下雪。
時七輕吻著山下雪的臉頰,閉上了雙眼,炎熱的鼻息掃在了雙方的臉上。
山下雪卻僵硬著沒有動作,隻是舌頭舔舐著時七的臉頰。
這是她和他都不熟悉的事情。
時七隻覺得,這是一次給他的贈禮,他的心中滿是解決那件事情的決心。
然而山下雪卻隻是單純地淺嘗了一口他的味道,微微發澀的苦味。
兩人慢慢鬆開對方,山下雪站在原地,沒有動。
時七推開了大門。
“時七,你要去哪裡?”近幾天,時七都會外出,而不外出的山下雪每一次都會問他這個問題。
每一次山下雪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心中都會有一個大概的答案,她隻是害怕,害怕時七沒有按著她想的答案去做。
“啊,我是去八雲紫大人那裡。”時七打了個招呼,走出了門外,隨後慢慢合上了門。
他白皙的手臂消失在了漆黑的門板後麵,山下雪伸出舌頭,用上門牙輕刮著舌尖上的味道。
似乎,似乎,似乎,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他是要離開去哪裡嗎?
山下雪輕刮著舌尖。
他是想要去解決什麼事情嗎?是真的去八雲紫那個妖怪那裡嗎?那可分明是妖怪啊?
山下雪輕刮著舌體。
我對妖怪一直都很害怕,隻是因為有著時七我才不會害怕,如果我離開了時七,那麼那些妖怪會怎麼樣?會對時七怎麼樣?
山下雪輕刮著舌根。
其實說到底妖怪什麼的根本不重要是嗎?我隻是想著要和時七在一起,因為什麼,因為。
山下雪再度輕刮著舌尖。
其實不是,我想和時七在一起是因為他能給我帶來安全感、快樂、神秘感。但是我離開了時七,時七不會有事是嗎,但是時七離開了我,我會有事嗎?
山下雪輕刮著舌頭,將牙齒從舌根到舌尖逐步刮過。
隻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而已,所以還是要拒絕緊張和焦慮,出門吧。
隨著時七的腳步一同出門嗎?我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他會嫌棄我煩人嗎?
伸上門把手的手逐步退回,將門把留在它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從門縫之中偷偷漏出光,是長條狀的,很普通的形狀。
那就還是應該做些什麼彆的吧,然後再出門。
我之前在做什麼?對,在做那個人偶。
我想要,送給時七,作為禮物。
對的,禮物。
那種雛人偶,太豪華了,好貴,材料什麼的,也好貴。
就接著上一次的尾巴,繼續去做吧,做一個沒那麼豪華的、樸素的人偶吧。
將未完成的人偶從床的底下拖出,拍乾淨它身上的塵土,把藏匿在陰暗位置的華服取出。
她沒有做配套的那些天皇、宮女、樂師、侍從、衛士等,她隻做了一個皇後的雛人偶。
衣服也並非十二單衣,而是山下雪想象中的宮廷盛裝貴服。
山下雪也並不會複雜的針線活,她一般不會穿爛衣服,如果穿爛了,就會忍痛換一條。
她不想穿上那些衣服。山下雪心想。我不想,那其實她就不想。
其實人偶哪裡想穿上這件衣服,重,太不方便了。
山下雪知道,自己穿不上這些衣服,披帶不了這些華貴,但她在想著。
想著如果我有了這樣的權力,穿上了如此美麗的衣服,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極儘風雅之事,那到底配不配得上時七?
如果,我是說如果,對,是如果。
能夠在哪一天,我穿著最普通的衣服,用著我自己的做法,露出和他一樣的笑臉,在大家的見證之下結婚……
沒必要去向阿求大人學習,大方地告訴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不敢,完全不敢啊。
針頭停在了最後一件衣服的中間,那個沒有被縫合起來的口,空洞洞的刺痛著。
山下雪不自覺地把嘴撅了起來,怔怔的坐著。
光越來越盛,從窗外、門縫、屋頂……向著山下雪射了進來,好像紮著山下雪的身體一般。
山下雪拖著身體,放下了手上的衣服,掙開光線的圍攻,無言地靠近了門。
湧開了。卻沒有扶上門把手。
嘈雜、紛亂的聲音突然蓋過了世界的清淨,鞭炮嘩地一下散開。
山下雪不由自主的捂住耳朵,眼睛看著周圍往來的人群,把她的頭顱僵硬地向右轉向,隨後還是回到了地麵。
她總是感覺,能聽到外麵的人說閒話的聲音。
地麵上他人的影子此起彼伏,影子的形狀也在人的驅使下越發扭曲。
“你看那個收養了外來者的人……”是握著鋤頭的影子。
“她肯定是有原因才去幫的,應該就是因為之前阿求大人……”是戴著鬥笠的影子。
“你居然是喜歡男人的?我還以為你那麼久沒結婚……”婦人攜帶著孩子。
是農田的、是路上的、是屋子裡的、是……
山下雪捂住耳朵蹲了下來。她不知何時,突然感覺到了,自己才是外來者。
原本調侃的話語逐漸失控,奔向山下雪。
她看著前方的影子,高低次伏,她嘔吐了。
將早上的食物吐了一地,大部分人都愣住了,有相當一部分的路人跑過來查看。
但山下雪隻是在一昧地嘔吐,直到把胃傾吐地乾淨,也沒有停下,恍如用刮骨刀在將那些牆壁上的也刮下來一般。
她沒有抬頭,看著地上的影子錯落在肮臟的嘔吐物上,她仿佛能聽到,有人在問她,她的父母去哪裡了?
誰知道啊,一下子就不見了。
她的家人們去哪裡了?
誰知道啊,一下子就不見了。
像是在模糊的圖畫中將模糊的人頭一個一個的打下紅叉,不熟悉的影子突然把自己變消失了一樣。
很多時候,不是不會去想,是不想去想。
山下雪推開了人群,奔入了人群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去哪裡,所以就閉上了雙眼,磕磕碰碰。
喧鬨聲轟開了山下雪的耳朵,人群的言語炸裂一般出現,蓋在了她的腦海上。
就像把一根細細長長的針從下巴一邊旋轉一邊往上用力,逐步紮到腦子,然後大攪一通,最後再捅開天靈蓋,長出花來。
花朵綻放,豔麗的花瓣落到了山下雪的眼前,她不由得伸手去抓,不斷地向前。
鞋子碰撞,衣服摩擦,鐵器叮當作響,不同於從前日複一日的嚓嚓聲,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音樂。
直到在恍惚間撞上了密閉的門,這朵花便緩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