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無法預見未來, 這也許是件好事。——阿加莎克裡斯蒂《無人生還》
五一節的同學會, 周道寧沒去,唐方她們也沒有去,就連方樹人也沒去。禹穀邨的茶棚下, 長長的老木桌上堆滿了各色水果瓜子點心,泡著太湖碧螺春的茶杯和星巴克的咖啡杯交錯而放。
秦四月躺在大桑樹下的吊床上, 臉上遮了把紙質木柄團扇, 扇麵上頭兩個大字“結棍”, 字如其人,筆筆煞根。
林子君坐在樹下的涼席上無聊地刷著同學群裡的照片。
“嘖嘖嘖, 白妹妹動了下巴,絕對做了韓式全套,路浪廂碰著, 絕對勿認得。”
“啊?格是蔣晨?蔣晨現在胖得來, 像隻豬玀。要西哦, 伊老早一直最瘦格!”
沈西瑜湊過來瞄了一眼:“上格號頭(上個月)來醫院拿藥碰著過, 伊幾年前做了副總就噶胖了。”
秦四月不耐煩地晃了晃手上的扇子:“胖子有撒好看, 真是。糖糖為撒還不回來?送個機送到現在,周道寧沒腳還是沒手啊, 明天她怎麼不想著送我機啊真是。”
林子君側頭看看茶棚裡認真談心的方老師和葉青, 歎了口氣:“方老師要是曉得伊拉分手了, 恐怕撕了葉青的心都有。”
秦四月扇子猛搖了好幾下:“要不是你們攔著, 我早上就能把她撕了。當媽的了不起?有病了不起?老公出軌天塌了?誰他媽沒點病啊, 那點屁事, 差點害得我糖家變凶宅,以後怎麼住人!港彙跳樓不方便點?”
沈西瑜一口茶差點嗆到,咳了好幾聲緩過氣來:“四月,你這嘴真是!我還以為你氣她害得周道寧和唐方分手呢。”
秦四月伸出手,飛吻一個送給她,豔紅的指甲油閃閃發光:“一碼歸一碼。周道寧罵葉青,一句也沒罵錯,爽。葉青要真敢死,我敬她是條女漢子。老娘明天飛回美村,後天就讓老吳一輩子斷子絕孫,你們等著看萌萌繼承億萬家產。不就是三十萬塊錢的事而已,呸。”
林子君翻了個白眼:“本合法公民什麼也沒聽見。”
秦四月來了勁,索性坐了起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唐方就不該再和周道寧好。我真不是馬後炮,也不是記恨周道寧搶走我心愛的女人啊。我要是周道寧,搞定唐方分分鐘的事。身世賣個慘,追憶一下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方老師糖糖爸爸工作做一做,圓滿。他要沒這點把握,敢十年沒聲音沒人影?不就仗著唐方遇不到比他好看的男人?這也都怪你們,要我還在上海,早就把她送出去了。”
林子君哼了一聲:“儂就是馬後炮。我們律所裡二十五到四十五的男人傾巢而出了,最多也就吃過三次飯。”
沈西瑜也舉手:“我介紹過兩個師兄,沒成。”
秦四月搖頭:“律師醫生肯定沒戲啊,你們想想唐方這家夥,好色貪吃偷懶不說了,骨子裡其實有股子酸臭的清高勁,嘴裡喊著自己貪財,其實最看不上隻會掙錢的人。情調懂伐?我們糖是會四點鐘爬起來去外灘看日出的人啊,我陪她去的哦——”她得意地瞥了林子君一眼。
林子君不同意:“那周道寧怎麼說?”
“所以說他們根本不是一家人啊。唐方吃虧在嘴硬心軟還念舊,被周道寧這麼工作家庭全方位設伏,能不吃回頭草嗎?你不給她吃,她又不甘心。”秦四月揮著扇子扇開圍著她轉的一隻蜜蜂:“這樣分手了她才會死心,把那些不切實際的愛啊浪漫啊放一放,腳踏實地找個好男人照顧她。”
她歎了口氣倒回吊床上:“我要是個男人,早跟我糖兒女成群了。誰還能比我更懂女人心呢?白天吃她燒的飯,夜裡摸她的大|胸,夫複何求……”
林子君爬起來撒了她一身瓜子殼:“呸!淫|賊!就知道你賊心不死。”
沈西瑜拉回林子君:“彆鬨了,葉青的事怎麼說?”
“有什麼好說的?有病治病,有藥吃藥,離婚官司照打,什麼一分錢不要就要女兒。伊腦子壞忒了!”秦四月又翻身坐了起來:“惡人我來做。她一個無業離異婦女,怎麼照顧小孩?不要找工作了?上班了你能四點鐘下班接孩子?請保姆電瓶車接接送送她放得下心?家裡沒一個指望得上的,小孩子有個病痛,誰管?資本家可不養白吃飯的人。彆說她有病,她沒病也不該要小孩。”
林子君和沈西瑜看向不遠處的葉青和方樹人,沉默不語。
***
唐方在國際出發大廳的電子屏幕下看航班信息。她來得太早,提前了兩個半小時。周道寧還沒到,還好手裡還有一杯沒喝完的咖啡。
到底要說什麼,其實唐方自己也不知道。她沒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提了分手,想道歉,想說對不起,又覺得周道寧最後那句再見是真的說分手再見。戀愛讓人歡喜讓人憂,櫻桃樹下的甜蜜還在唇邊,暴風雨中不堪一擊的情感也無法回避。二十八年中的一半時光,周道寧一直都在那裡,她舍不得剛剛開始的這麼倉皇結束。
“你在哪裡?”周道寧的聲音聽不出高興。
唐方看著入口處的幾個人,輕聲回答:“我在你左邊,有些東西要給你——”
周道寧扭頭看了看,朝她揮了揮手。他身旁的蘇貝貝也朝唐方揮了揮手。雖然是長途飛行,一群人都穿得很正式。周道寧掛了電話側頭說了幾句話,獨自推著行李車快步走了過來。
唐方低下頭,才注意到腳上白色球鞋的頂端在地鐵裡不知什麼時候蹭了些灰黑色。
一個旅行團幾十號人急匆匆地跑向辦票櫃台,年輕的導遊穿著黃色的馬夾戴著黃帽子,手裡舉著厚厚一疊護照和三角小旗喊著:“跟上,跟上,這邊——”
他們從唐方身邊不斷擠過去,唐方左躲右避,還是不免給行李車撞了好幾下,人也被擠得東倒西歪。
周道寧護著她橫著擠出了人群:“沒事吧?”
唐方嘴裡說沒事,腳上疼得直抽抽。
他蹲下身查看,給她揉了揉:“腳踝都撞青了,回去先冰敷,二十四小時後再熱敷消腫,擦點紅花油。”
“哦。”唐方看著他的頭頂心,鼻子酸酸的。
周道寧站起身,眉頭微擰:“天這麼熱,你特地跑這麼一趟乾嘛,連著幾個晚上沒休息好,怎麼不在家裡補覺?”
唐方看著他,覺得他像樹頂的櫻桃,她想辦法跳上去其實還能夠得著。
“對不起。”她開得了口,卻伸不出手,似乎擁抱的確沒了借口,不由自主地錯開眼神,卻見不遠處的蘇貝貝朝她又揮了揮手,笑得很真誠。
周道寧默默看著唐方,她鼻尖上還冒著微汗,劉海散亂,不再是那個隻知道護犢子的犟驢子了,眼神裡有疑問有試探有擔憂。
“你胃不好,我給你拿了個燜燒杯,不用煮,可以燜粥,燜飯,銀耳湯也可以,說明書在這裡,很簡單的。”唐方把袋子遞給他:“你行李還放得下嗎?我特地拿了個小的。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和同事一起去,隻能燜一人份的——”
周道寧一手接過袋子,一手替她理了理劉海,輕輕喊了一聲:“唐方。”
唐方看著他,不知怎麼就哽咽起來。
“分手吧。”周道寧的聲音清晰又溫柔:“昨天我想清楚了。你說得對,我們合不來。”
唐方張了張嘴,跟缺水的魚似的,拚命呼吸著氧氣。
“和彆人都沒關係。”周道寧的手指滑過她臉頰,濕濕的:“是我不好,我回來的時間不對。”他料中了開頭,卻料不到結尾,世事古難全。
唐方揪住他的手指不放:“道寧,周道寧。”
“幫我給外婆磕幾個頭。”周道寧輕輕抱了抱她:“以後談戀愛,不要動不動就發脾氣吵著要分手,成熟一點,糖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