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他被她吃得死死的,但無論如何他要先吃糖。
夜色漸濃,一片寬大的白玉蘭樹葉輕輕飄落,和地麵發出輕吻的聲響,窸窣了一聲。祥雲樓的後窗忽地被推開了。
“吃飯啦——糖——哎?——呀!”
窗戶又猛然嘭地關上了。
陳易生和唐方摟在一起悶聲笑了起來。
“不理她們,我們繼續。”陳易生要接著做好事,卻被唐方一把推開,腳上也被踩了一記。
“流氓!”
唐方笑罵了他一聲,一溜煙地順著遊廊跑了。
陳易生無奈地低頭看看自己耍流氓的兄弟,要沒這正常的生理反應,她該擔心才是呢。不過他百分之一萬地肯定:自己厚著臉皮來蘇州的決定簡直太英明了。
***
晚飯比午飯又多開了兩桌,東廂房裡加了一張台子,唐方的幾個表兄弟表姊妹下了班,要拉著唐方和陳易生一起同桌說話,西廂房裡加了一張小方桌,放學的五六個孩子湊在一起。除了午飯剩下的大魚大肉,晚上又多了七八樣冷菜,另外加了雞煲翅、小米海參粥、蔥油千層餅。
陳易生還在吃到糖的心醉神馳中,對誰都笑眯眯態度可親,有兩個在事業單位上班的表哥聽說他沒單位,不免有點輕慢,他也毫不在意。
等晚飯吃得差不多了,大表姨父踱過來坐下和陳易生喝酒,兩人商量起明天的行程,那兩位表哥聽著大表姨父樣樣都聽陳易生的,倒忐忑不安起來,低聲向唐方打聽他究竟是做什麼的。
“無業遊民而已。”唐方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她仔細一聽,吃了一驚:“明天這麼多人一起?”
大表姨父瞪圓了眼:“咦!糖糖啊,姨父那個大寶貝是60英尺的,意大利進口,彆說易生這四五個朋友了,再來十個都寬寬鬆鬆地。”
“大沙島離東山很近嗎?”唐方疑惑:“這麼大的遊艇那邊有碼頭好泊嗎?”
陳易生笑得胸有成竹:“姨父的新遊艇,我估計兩個小時就能開到。放心,我和老郭說好了,遊艇開到他附近就停,他再用鐵皮船把我們接上島去,最多十分鐘,大家委屈一下。島上好玩的,我們還能捉幾隻鴨子來吃。老潘說了,他直接從商檢局的養殖基地搞一大袋小龍蝦來。還有老岑也來。”
大表姨父笑得見眉不見眼:“我們蘇州本地人還不如易生路道粗呢,岑大師的玉雕,我去年年底就看中兩塊,就是貴啊,有點舍不得,原來他是你好朋友,實在太好了。”
“本來不是說明天去無錫要給姆媽正骨的嗎?”唐方桌子下頭踢了陳易生一腳,臉上卻笑嘻嘻地問。
陳易生哎呀一聲:“我們跑一趟還不如老胡跑一趟,他和老郭熟得很,一年要在大沙島靜修兩個月的,我都約好了,老胡明天直接來咱們家,順便給幾位老人家也看一看,再一起上島去。”
“這麼多人合適嗎?”唐方咋舌:“我家裡人和老郭他們都不認識呢。”
大表姨父哎了一聲:“看看我們糖糖就是搞文學的,單純。這天底下的朋友不都是從不認識到認識嗎?姨父就喜歡認識新朋友,認識年輕人,認識高人能人!跟著我們易生這個高人,姨父高興還來不及。”他壓低了聲音,拍了拍陳易生的肩膀:“糖糖姆媽一根筋的,你要好好表現啊。”
晚飯後祥雲樓又開了麻將桌,卻找不見唐方和陳易生,方樹人不信邪,拉了唐思成夫妻對門開戰,非要血洗前恥。
***
唐方帶著陳易生,借了一輛踏板車,開到太湖大道上,夏夜懶風,太湖邊停了一溜的私家車摩托車,甚至還有不少共享單車,都是市民或遊客出來納涼的。
兩人停了車,沿著堤岸走下去,十五的月亮銀盤一樣掛在碧空中,一絲雲都沒有,太湖如鏡,兩岸垂柳在景觀燈光的照耀下拉了一道綠幕,不遠處傳來孩子的笑鬨聲。
走得遠了,漸漸無人,前方的蘆葦蕩微微輕擺,離蘆花漫天的季節還遠,此時一片暗綠,掩在湖色中。陳易生東看西看,笑出聲來。
“笑什麼?傻乎乎的。”唐方彎腰撿起一顆小石子,大力擲出去,落入湖中,傳來悶悶的噗通一聲。
“在想很聰明的女流氓帶著傻乎乎的男流氓來到荒郊野外,到底會乾點什麼。哎呦,唐方你這腿腳也太快了吧,疼!”
陳易生跳著腳躲開唐方的掃堂腿:“好好好,良家婦女帶著我這個流氓來河邊,肯定是要談人生談理想的對不對?”
唐方笑著往前走:“我小時候來東山,這裡沒有太湖大道的,就是堤岸,路那邊是稻田,船特彆多。”
陳易生趕上兩步,直接牽住她的手,唐方橫了他一眼,他桃花眼電波亂放,撈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接著說,我最愛聽你說自己的事了。”
“其實我幼兒園中班少上了一個多月。我姆媽說女孩子早讀書好,硬把我送到東山來,塞進了鎮上的小學跟班讀一年級。”唐方笑著告訴他:“但我什麼也聽不懂,上了一個半月,各科測驗,我數學卷子看也看不懂,隻做了幾條加法題就睡著了。”
陳易生卻問:“你小時候胖不胖?”
“蠻胖的。”唐方想了想:“圓滾滾的,腿也短,肚子鼓鼓的,頭大。所以少年宮舞蹈班老師說我先天不夠必須後天來湊。”
陳易生卻笑了:“那你睡著的樣子肯定很可愛,我要是老師,就替你把卷子上的題都做了,給你個一百分。”
“呸,哪有這樣的老師。”唐方也笑了:“等交卷的時候,數學老師很生氣,就罰我站到教室後麵。我站得累了,就自己跑出去了。”
陳易生握了握她的手:“乾得好!要我我也跑。”
“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給我跑出學校了。我怕老師找舅媽姨媽她們告狀,更怕姆媽跑來東山罵我,就沿著大路一直走一直走。”唐方指了指旁邊的蘆葦蕩:“走到太湖邊,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蘆葦蕩邊的草地上歇歇,結果曬著太陽竟然睡了一覺。”
陳易生眨了眨眼,想象一個五歲的小胖妞走了這麼遠,竟然心很大地睡在野外了,又後怕又好笑。
“你五歲,那是九幾年?你膽子也太肥了,不怕壞人嗎?”
“九四年吧,沒覺得有壞人,應該說腦子裡還沒有‘壞人’這個概念,幼兒園外婆都會接送。在東山,沒人接送的,我跟著表哥表姐她們一起走著上學。”唐方也覺得好笑:“我是被餓醒的,醒過來了就自己原路往回走,走回家,家裡也沒人,我怕被罵,就找了幾個餅乾零食盒子,躲在二外婆的拔步床帳子後麵偷偷摸摸地吃。你知道那種老的木頭大床,不靠北牆放的,會留一個窄窄的通道,裡頭放一個紅馬桶,還有一個小櫃子,裡麵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二外婆的那個小櫃子裡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舊書,什麼八十年代的今古傳奇、故事會、小人書什麼的,很好玩。我那時候還不認識幾個字,就看小人書,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瞎翻。”
“我也看過今古傳奇。”陳易生樂了:“在西安,我外公特彆喜歡看。你知道李安拍的《臥虎藏龍》吧?”
“原著是王度廬的《鐵騎銀瓶》。”兩人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相視而笑。
唐方歎了口氣:“我們看的應該都是聶雲嵐發在今古傳奇上的《玉嬌龍》,後來還打版權官司了。”
“我喜歡羅小虎。”陳易生笑著回憶:“也喜歡玉嬌龍那樣的性格。怎麼又說起書來了,快說你躲在那裡吃東西,然後呢?家裡人回來了嗎?”
“天都黑了,家裡也沒人回來,燈都沒人開。我也不敢出去。”唐方笑了起來:“原來我從學校不見了以後,表姐他們趕緊找我舅舅舅媽了,一家老小都衝去學校,揪著數學老師差點打了他,所有的人都出去找我了。”
陳易生哈哈大笑起來:“結果你卻躲在馬桶上吃東西看小人書?”他心癢得厲害,忍不住又拿起她的手親了一口:“我家糖怎麼這麼可愛這麼好玩!”
“後來外婆發了大脾氣,第二天就來東山把我接回上海繼續上幼兒園了。”唐方歎了口氣:“其實我倒蠻喜歡東山的,沒人管我,也不用上舞蹈班書法班鋼琴班。”
“不好,還是在上海好。”陳易生斬釘截鐵。
“那是當然了,教育資源肯定是上海好,而且和外婆爸爸媽媽在一起嘛。”唐方表示同意。
陳易生停下腳來,笑嘻嘻地看著她:“不是,萬一你要是留在東山上學,我怎麼還能認識你呢?那個數學老師太好了,外婆也太好了。我運氣也太好了。”
“人和人之間要是真的有緣分,怎麼都會遇到的,沒有緣分,在一起再久還是會散。”唐方轉頭看了看那片蘆葦蕩,回頭看著陳易生的雙眼:“陳易生,我們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