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嬴政斂去所有心緒,垂下視線:“我沒事,多謝阿父。”
秦子楚敏銳地捕捉到小嬴政一瞬間流露的異樣,麵上不顯:“父親照顧兒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無需道謝。”
他起身,從尚有餘溫的青銅壺倒了些水,濡濕手上的絲帛,擰乾後遞給小嬴政。
“擦一把臉。”
小嬴政沒有再多言,一語不發地接過絲帛,覆在麵上。
當他放下絲帛時,所有心緒都被他完美地收斂,壓在理智的最底層。
“先用飯吧。”他聽秦子楚如此說道。
早晨的飯還是白粥,隻在旁邊多了一盞盛放蔓菁與雁醢的小碟。
盛著白粥的木勺送入口中,小嬴政不由想起昨天意識朦朧時見到的畫麵。
同樣口感的白粥入口,證實那一切並非錯覺。
昨天,王父的確一勺一勺地為他喂下白粥,在病重照顧了他一宿。
複雜的思緒隻維持了一瞬,就沉沒在理智的汪洋之下。
向有價值之人展現自己的仁慈,乃至事必躬親——這不過是一個合格政客的必備手段。
小嬴政平靜地用完朝食,聽從秦子楚的建議,坐著消食了小半晌,再躺下休息。
驛所的仆人收走了碗碟和銅盆,隻聽吱呀一聲,木門被輕輕關上,房內再次恢複寧靜。
儘管已不再有頭痛不適之感,但剛恢複些許的幼童之軀仍免不了昏昏欲睡。
小嬴政閉上眼,意識迅速下墜。
這一回,他再也沒有做夢,睡得格外踏實。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幾聲清晰的敲門聲,將他從夢中喚醒。
睜開的雙目尚且沒有找到焦距,外室的談話聲已若有若無地傳入耳中。
“不韋姍姍來遲,還請王孫恕罪。”
不韋……呂不韋!
小嬴政猛然起身,尚未完全恢複的身軀因為這個動作而眼前一眩。他即刻扶住榻沿,穩住身形,等視線內的物品重新展現清晰的輪廓,他翻身下榻,走到木門旁,背靠著坑坎不平的泥牆。
“呂兄這段日子可有收獲?”
秦子楚的聲音隔著木門傳來,染上了幾分模糊。
接著是呂不韋語氣恭敬的回答。
“從武遂至鹹陽一路,我已派人用銀錢打點了一番。隻是……似乎有人不希望王孫回國,在附近幾座城中做了不少小動作。”
秦子楚道:“他們未必敢在城內行刺殺之事,但在城外的荒郊野地,可不見得有多少顧慮。”
呂不韋想起趙國外的那場刺殺,心有餘悸,應聲道:“不如再在城中雇傭一些人馬……”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1]。我信任呂兄,也知道呂兄既然拋擲千金、全力襄助,就絕不會輕易背離——可呂兄身邊的那些人,是否可信?”
秦子楚的聲音多了一分凝肅,“彼時,我接了政兒出城,離開邯鄲,竟有一人埋伏在林中,意圖用暗箭取我父子性命。若先前山林深處的埋伏隻是巧合,後頭那人,又如何知道我回城這件事,不偏不倚地守在林外?必定有人暗中傳遞訊息,意圖讓我們父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趙國城外,再將我父子二人的死推給趙國。”
呂不韋驚了一跳。那時第一波刺客全部死絕,跟隨他們的雇工死的死,逃的逃,知曉秦子楚回趙國的不就隻有他一人?
呂不韋當即下拜:“不韋對王孫之情,可謂是披肝瀝膽、同道相益,決計不會做下‘出賣行蹤’這樣的事——要真這麼做,對我而言全無好處,我是商人,豈會讓自己做這種賠本的生意?”
內室,聽著呂不韋剖露心聲的小嬴政牽了牽唇,漫出一絲譏諷。
呂不韋這人還是一如既往。這種看似直白,赤-裸裸展示自己市儈的話語,反而將自己粉飾得無害,讓人跟著思路走,不知不覺地相信他。
而他最開始靠近嬴異人的時候,用的也是相似的話術。
“奇貨可居”——因為覺得你的身份很有價值,可以當做珍貴的貨物囤起來,等到合適的時候賣出去大賺一筆,所以才幫助你,資助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夠回饋於我。
看似不尊重人,將人比作貨物的言行,卻恰到好處地緩解了嬴異人的警惕與不安。
作為從來不受期待,又被趙國輕慢對待的質子,嬴異人不信真情,隻信有所圖謀。
呂不韋就是用這樣的方式獲取了嬴異人的信任,如今,他又想依法炮製,讓眼前的“嬴異人”打消對他的猜忌,真正地、全心全意地倚重他一人。
秦子楚此刻的看法與小嬴政彆無二致。
大概是應壽的存在讓呂不韋感到了一絲威脅,擔心自己在秦子楚心中的重要性被漸漸淡化,或者還有彆的原因——.一向不露鋒芒,十分懂得隱藏自己的呂不韋竟主動在秦子楚未點名的時候挑明這件事,頗有些急切地展露忠心。
以前的原主會怎麼看待呂不韋的這番剖白,秦子楚並不知曉,但他可不吃呂不韋的這一套。
“呂兄何必如此,我自然相信呂兄並非泄密之人。那個時候,興許有刺客的同夥藏在暗處……”
呂不韋剛剛鬆了口氣,就聽秦子楚話鋒一轉。
“不過——”
秦子楚盯著剛剛抬起頭來的呂不韋,唇角略微上揚,眼底卻未有絲毫笑意,
“第一次遇到的那些刺客,或許並非偶然。”
呂不韋不敢移開目光,後背卻一陣燥熱。
“精明的商人,的確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但是會試著將利益‘最大化’,不是嗎?”
三言兩語,便讓他燥熱的後背開始一陣陣發僵。呂不韋舌上發苦,抖了抖唇,終究沒有說出辯解的話。
“也許他會想著——不如策劃一場似是而非的刺殺,自己挺身而出,舍命相救。”
秦子楚輕聲一笑,話語卻如一柄鋒銳的白刃,切開所有偽飾,
“這麼一來,襄助之惠,救命之恩,患難之情,三管其下。如若這般,那小小的質子王孫在得勢後還不封你為丞相,那便是忘恩負義,不識好歹。”
呂不韋再次一拜,心知言多必失,對此沉默到底。
見呂不韋已緊繃到極致,手背青筋爆出,秦子楚倏然轉了語氣。
“若隻是如此,倒也在情理之中,本不至於惹下如此禍患。”秦子楚伸手扶起呂不韋,溫聲道,
“呂兄起來吧。料想刺客一事,並非呂兄所願。隻是欺上瞞下之事曆來有之……如若呂兄身邊的人生出異心,借著呂兄的手圖謀不軌,那可就不美了。”
秦子楚還願意給他台階,說明對方並不打算深究他心底的算計。
呂不韋身形略鬆。
“是不韋失察,待不韋回去後,定將嚴查上下,絕不會讓類似之事再度重現。”
其中有幾分真心,秦子楚不願去猜。既然已經敲打過,適當的安撫同樣必不可少。
“呂兄是我最倚重的人,”秦子楚喟然而歎,意有所指,“若能成事,但凡呂兄心中所願,我都會竭力替你達成。”
呂不韋做出一副感激動容的模樣:“不韋定不負王孫所托。”
聽著另一頭仿佛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知心之語”,小嬴政掩去眼底的暗沉,回到榻邊。
根據兩人的談話,小嬴政略一細想,便明白了前因後果——
呂不韋為了進一步獲得秦子楚的信任與感激,故意在逃亡的路途中策劃了一場謀殺。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場策劃會弄巧成拙,給真正的刺客製造機會。
而那真正的刺客,既然能利用呂不韋的這個計劃下手,說明他對呂不韋的動向了若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