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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眠山廖一峰,山澗峭壁秋色斑斕,新雨之後煙雲繚繞,行走林間鳥鳴清幽,如遇人間仙境。
龐雨順著山路拾級而上,來到廖一峰下的彆院門外,隻見大門上書“澤園”二字。
這次方以智已經等在門前,他對著龐雨拱手笑道,“遠遠便看到龐班頭上了山道,方某在心中默算了一下,
龐班頭可排在登山費時最短的前三之中。”
龐雨也拱手道,“難為方公子把所有登山人的時間都記得如此清楚。”
方以智伸手把龐雨請入大門,“隻是記得快的罷了,龍眠山靈秀之地,每年賞秋時四方遊人畢至,從澤園前
過的不少,也記不過來。”
龐雨隨他進了澤園,此處是作為彆院,沒有按尋常居住一般設計,入園就有假山荷塘,一道溪流從園外引入
,在園中蜿蜒環繞,讓園景頓生靈動。
龐雨邊走邊道,“聽說方先生要舉家遷往南京。”
方以智點頭道,“確有此事,家父已遣人在南京尋覓合適的住處,離了澤園,這澤社也就要零落了。” 方以
智口氣中有些落寞,要離開一個地方,總會如此。
“方公子雖是離了澤園,但桐城仍是方兄的根,無論何時回來,澤園還是在此處。”
方以智聽了哈哈一笑,“這澤園我已住了八年,每次住久了便想出門去遠行,走遠了又惦念著回來。今日突
然要離開,不知何時能回來,確實有些傷感,倒是龐班頭看得開些。”
龐雨以前生活於現代社會,早已習慣於走南闖北,到最後對每個地方都沒有了歸屬感,而古人交通不便,一
旦離鄉時的那種傷感自然比龐雨這種人強烈。
方以智領著龐雨走入後園,院中遍植喬木,一方小池邊矗立著一座涼亭,亭中已坐了數人,正圍著一張小幾
高聲爭論。
方以智乘著還沒到小亭,低聲對龐雨問道,“方某聽說阮先生邀了龐班頭入中江社。”
龐雨驚訝道,“承蒙阮先生看得起,確有此事,但方公子如何得知的。”
“他四處宣揚而已。”方以智停頓一下道,“龐班頭或許不知,你一身一劍剿滅雲際寺亂賊的事跡,已在安慶
以下沿江各處傳開,更有附會者聲言你孤身平了桐城民亂,或許不久就要傳到南京了。”
“還有此事?”龐雨皺眉思考片刻,似乎自己確實沒有好好利用這個宣傳的點,實際上當日一人砍了二十多個
腦袋是頗有戲劇性的,很能滿足人獵奇的心理。
若是再經過適度的藝術加工,就能擁有非常正麵的名聲,對以後的發展確實會有很大幫助。
“謝過方公子提醒,在下記在心中了。”
“阮先生的中江社,以談兵論劍為主,他看上的或許便是龐班頭的名聲。阮先生此人的…往事頗難明言,算
起來,阮先生還是方家的世交,方某說這些話有些枉作小人。但龐班頭慎重一些,總是沒錯的。”
龐雨知道方以智是好心,他以前對閹黨沒什麼概念,到此時也沒什麼概念。誰都能看出來,阮大铖此人功利
心很強,但捐助王公弼開拔銀、資助桐城縣衙招募資金等等,總是算出了力的,在龐雨心裡,他比有些醜態
百出的士紳還正麵一些。
兩人繞過小池,來到了涼亭之中,亭中幾人都站起來見禮。
裡麵龐雨大多都認得,有孫臨、錢秉鐙、蔣臣、江之淮等人,還有一個長衫年輕人,卻是首次見到。
方以智對龐雨道,“這位是我的堂叔方文,表字爾識。”
龐雨心中微微有些驚訝,此人看著方以智還小,居然是他堂叔。
方文拱手笑道,“堂叔比侄子倒還小一歲,龐班頭不必為一個稱呼撓頭,我與密之的朋友都是平輩論交。”
龐雨隻得稱呼他方兄,又與幾人一一見禮,隻有蔣臣神色冷淡,連孫臨的態度也比上次好。
“今日我澤社聚會,上次約定原本是研討時文,講周易和春秋,但因桐城遭逢大變,外有建奴扣邊,內有中
原鼎沸,武公建言我輩應論兵研武,當務之急無過強兵,是以今日題為強兵。”
龐雨第一次參加士子的社會,隻能先聽彆人說,便靜待其他人開口。
孫臨近日將表字改為了武公,對這個話題最為急切,聽完便先道,“在下以為,建奴為外患,流寇為內憂,
若論危害,流寇倍於建奴。中原村鎮星布,流寇往來之處萬民流離,千鎮萬村儘成鬼域,荼毒之慘不在遼東
之下。本為糧稅出處,亂後生民儘成流民,尚要他處接濟,一旦接濟不周,流民又是土寇流賊所出,如此循
環往複無有儘頭,昔日繁華中原,已是赤地千裡。”
方以智輕輕道,“野鬼悲號天欲夕,蓬沙坐卷埋兵革,城南戰死血未消,一望黃河千裡赤。”
眾人默然片刻後,才由孫臨繼續道,“皆因內地空虛,幾如不設防一般。便如此次民亂,黃文鼎初起區區二
十餘人,為亂桐城一月有餘,撼動沿江數十州縣,自安慶府至廬州府,竟無一兵可用。還需仰望安池兵備道
自江南調兵,五府兵備也不過數百人馬,堂堂南直隸天下賦稅所出之地,虛弱如此,自古可有聞乎?”
方文一擊掌昂然道,“說得好,我曾聽聞當年鬨倭患之時,五十三名倭寇自海而來,縱橫三省無人能擋,竟
以區區五十三人悍然攻打南京,南京全城禁閉,無人敢於出戰,當時實難信之,但親曆桐城之變,才知未必
是虛言。”
龐雨聽得暗暗咂舌,五十三人流竄可以理解,但攻城確實駭人聽聞,也可見大明南方孱弱到了什麼地步。
“如今流寇猖獗,中原土寇蜂擁,我南直隸雖仍太平,卻不可大意。”孫臨說得興起,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
儘,“我以為,官兵不可恃,各地無論縣州府,都要早作預備,檢點壯丁,團練社兵,以鄉兵守鄉土,才是
長久之計。”
孫臨還待要說,蔣臣卻站起來大聲道,“孫兄所說是保家有餘,但還不足於為國平亂,自古足食方可強兵,
朝廷錢糧入不敷出,地方上留存儘皆被戶部抽調一空,無論縣倉縣庫都空空如也,團練社兵也是一句空談。
”
方文掩嘴道,“蔣社兄又要說那發鈔之法。”
方以智笑道,“物有其故,實考究之,鈔法同樣如此。蔣社兄的發鈔之法提過多次,卻是語焉不詳,今日可
為我等詳解。”
龐雨聽到發鈔,不由也來了興趣,他知道明初是發過寶鈔的,朱元璋用行政力量強製使用,因為財政收入的
不平衡,隻能發行無度,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猛烈的通貨膨脹,到永樂五年已經貶值三十倍,到正德初年便基
本廢止。
卻不知蔣臣一個小小書生,又研究出了什麼鈔法,難道他有當央行主官的潛質。
“據在下推算,我大明存銀為二億五千萬兩,應將白銀儘收於朝廷。朝廷歲行五千萬鈔,五歲為界,是為二
億五千萬,則民間之白銀約已儘出,後則不可繼矣,故一界以後,以舊易新。五界既行,則通天下之錢數,
又足相抵。”(注1)
蔣臣說完顧盼自豪,龐雨大張著嘴,呆呆看著麵前自信滿滿的蔣臣。
愣了片刻之後龐雨終於忍不住問道,“那請問蔣兄,你如何用五千萬兩紙鈔,每年從民間換回等額的白銀來
?是去搶嗎?”
……
注1:崇禎十六年時,明朝最後一次發鈔的嘗試,就是由桐城這位蔣臣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