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南庫司坊,街巷中人來人往熱鬨非凡,坊中靠西的位置卻十分平靜,這裡有一片富人區,分布著十餘座大宅院,園中都是曲徑回廊假山魚池,與坊外的喧囂嘈雜迥然有彆。
其中一處宅院的書房中,摸著美髯的阮大铖正滿臉真誠說著話,他對麵是一個穿道袍的來客。
“吳大人此事不易辦啊,廬江殘破,上萬百姓就戮。
朝廷正當追究之際,確實不易分說,老夫不敢貿然應承,吳大人還是請回吧。”
那位吳大人是中年模樣,雖被尊為吳大人,卻坐在下首,還恭敬的不敢坐滿,也不敢靠在椅背上。
他聽了阮大铖的話,神態更加恭敬,“正是不易辦,才求到阮老先生門下,朝廷是在追究,但首要追究的是楊一鵬、吳振瑛,下官這樣的知縣,當是撫按兩級核查,下官知道阮老先生不日即要複起,在朝中說話一向還是算數的。”
“複起雖是意料之內,吳大人也不要時時提及嘛。”
阮大铖擺擺手,“這複起之說的緣由,是老夫在此次流寇侵桐之時奮身而出,帶領桐城百姓嬰城固守,不但桐城得,還夜襲流寇掃地王所部,斬首有數千之多。”
那吳大人聽了趕緊恭維道,“阮老先生威武,時常聽聞有人說及,阮先生集社談兵論劍,原來所言不虛。
天下動蕩,先生不出奈蒼生何。”
阮大铖聽了有些興奮,站起身來揮手道,“老夫潛心兵學多年,到今日有所成,乃是水到渠成。
但知兵並非喜征戰殺戮,老夫為吾皇祈禱,隻要天下太平,所學韜略無處施展才是老夫心願。
然則流寇臨城,老夫憐民生多艱,不忍百姓受殺身之禍,不得已披掛上陣,散儘家財招募百餘死士。
又為桐城運籌帷幄,當知守城不可死守,必要以攻代守方為上策。
當夜老夫便果斷命衙兵及死士夜襲敵營,這才一戰破敵,一夜之間殺敵數千,令群小破膽驚懼,八賊、掃地王、革裡眼等數十巨寇當即連夜遠遁,不敢複顧桐城。”
阮大铖激動處須發戟張,兩指作劍在虛空中往前用力一戳,仿佛隔空將八賊刺下馬來。
“痛快,先生為國殺賊大快人心,論兵法之精,先生在當世可算首屈一指。”
吳大人激動的附和著道,“下官此來,也要代殉難的廬江百姓,謝過阮先生為他們報此大仇,也要祝願先生順利複出,救天下蒼生於危難之中。”
阮大铖聽了後收了劍指,忍不住在堂中走了兩步,停下時對吳大人道,“首屈一指不敢當,最多是屈指可數吧。
老夫本身是淡泊名利的想法,為國殺賊不圖名利,連衙門要把老夫寫入題本報功,也被老夫婉拒了。
但總有些正直之士,一心要為皇上求才,在南京四處宣揚老夫戰功,一時也勸阻不得,就由得他們去了。
吳大人所言救天下蒼生,老夫是不敢當的,但這顆為吾皇解憂的忠心,可鑒日月!若是皇上要老夫複起,老夫當仁不讓!”
“下官實在佩服先生的胸懷,一向以來便期望如先生一般,可恨此次驟遇流寇襲城,下官才具有缺,雖奮力抵擋,仍功虧一簣。
下官想著那些殉難的百姓,實在心中有愧,但下官確實是儘心竭力了。”
阮大铖點頭道,“當日老夫在桐城,與廬江便在比鄰,老夫擊破的便是攻廬江那夥流寇,自然見過巨寇的凶悍,雖是勝了,也是凶險萬分,稍有疏忽便會釀成大禍。
吳大人能堅守兩日,老夫相信當是儘力了。”
吳大人低頭歎氣道,“下官比不得阮先生精通兵法,當日先生守城時,下官與先生隻相距百裡。
流寇先至廬江,下官帶領官民堅守城牆,連攻兩日都被下官血戰擊敗,豈知天降大霧,民壯不能視物,流寇這才乘隙而上,民間有人謠傳,說城破之時下官在士紳家中飲酒,實乃構陷!這大霧分明是天災,非下官守戰不力,還望阮先生能仗義執言,將這實情讓朱都堂知曉。”
話說到此處,回了主題上,阮大铖恢複平靜,又重新坐回太師椅上,一副沉思的模樣,不時的往那吳大人打量。
這吳大人便是廬江知縣吳光龍,張獻忠、革裡眼等人到達桐城之前,就是先攻擊的廬江,之前兩天廬江守住了城池,流寇已經在收拾行裝準備離開,城內放鬆了警惕。
第三日突然出現大霧,流寇乘機登城。
據傳聞吳光龍當時正在一個富人家中喝酒,城破之後他倉皇逃出,但城中百姓大多被難,房屋十毀其七,情況隻是比宿鬆稍好。
因為中都被燒皇陵被毀,皇帝異常震怒,立刻將鳳陽巡撫楊一鵬、巡按吳振瑛逮拿問罪。
但此次被攻破的州縣很多,各自有不同情況,不能一概問罪斬首。
皇帝迅速的任命了新的巡撫,責成新任鳳陽巡撫一邊加強戰備,一邊核實罪責,而這新任巡撫,便是山東調任過來的朱大典。
在其他掮客的指點下,吳光龍求到了阮大铖門上。
阮大铖沉吟片刻之後到,“吳大人這失陷封疆乃是重罪,老夫一介致仕的白身,雖知吳大人已儘心竭力,確實愛莫能助啊。”
“下官知道這事唯有先生能辦成,還望先生成。
阮先生一身風骨,朱都堂潔身自好,但各級衙門中總要打點關節,更要往來奔波,路上所費不菲。
小人不是請托,這裡略表一些心意,不能讓阮先生的操勞之餘還要自貼盤纏。”
吳光龍跪在地上,把兩張銀票托在手心,阮大铖隨意的一瞟,麵上一張寫著二千兩,應當兩張是一樣的,便是四千兩。
阮大铖輕輕一瞟便移開視線,麵上的表情絲毫未見激動,他搖搖頭道,“吳大人雖沒有請托之心,但這定罪乃是朝廷綱常,老夫一介白身牽涉其中,又在複起的要緊關頭,恐怕不太妥當。
實在有心無力,為之奈何。”
吳光龍趕緊又摸出好幾張會票展開在手中,仍跪在地上哽咽道,“先生高義,請念在下官家中妻兒老小淒苦無助,先生有悲天憫人的大慈悲,試問又於心何忍”阮大铖又瞟了一眼,合計有五六千兩的樣子。
兩人談著生意,沒有絲毫尷尬,一般此時的請托是寫好禮單給管家的,不會直接和主人進行銀錢交易以避免尷尬。
但吳光龍此事有點難辦,來的時候不知道阮大铖會不會接,更不知道價格,不能貿然把幾千兩銀子的巨款送進去,非得當麵和阮大铖交流,定下價格能交易後才行。
好在阮大铖當掮客的經驗豐富,也遇到過多次類似情形,吳光龍想了一個路費的說辭,兩人倒能順利推進談判進程。
“老夫慈悲心是有的。”
阮大铖哎的歎口氣道,“也不妨實話告訴吳大人,老夫與朱都堂是同年不假,互相情誼深厚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