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渡船了!往東走!”
崇禎十年三月十三日,安慶石牌鎮外的皖河邊一片冷清,沿河的門市門窗緊閉,往日穿梭往來的漕船不見蹤影,鯰魚渡上卻嘈雜一片,無數從北邊逃來的百姓哭喊震天。
鯰魚渡的北渡口沒有停泊渡船,幾名皂隸劃著漁船在河麵上揮手,讓百姓從北岸往府城逃難。
一家米豆店的二樓窗戶微微開著,身穿文士服的龐雨往對岸看了看,隻見一名騎手到達了河邊,手中舉著一個竹筒,正朝著漁船揮舞。
等漁船靠岸時,那哨馬並沒有直接把竹筒給那幾個穿皂隸服的士兵,而是直接上了船。
龐雨將窗葉合攏道,“有哨馬過河回報。”
屋中坐的軍官紛紛起立,氣氛頓時有些緊張。
在桐城與左良玉會晤之後,龐雨便帶領第一司、第二司返回府城,守備營所有兵力都集結在府城至石牌之間,援剿大軍集結在桐城。
為避免流寇起疑,潛山太湖仍留下了援剿的劉河營和永生營,鎮江陸營三百人則在宿鬆。
革裡眼再次從雞飛灘出山,太湖鄉兵難敵流寇的大軍,劉河營略微交戰就往桐城撤退,楊卓然隻能放棄修到一半的城牆,跟著百姓往宿鬆逃了。
目前革裡眼就駐紮在太湖縣城附近,大江上遊方向的黃梅,有張獻忠數營合計近十萬人,已有小股出現在與宿鬆交界的銅鈴寨附近,同時通往廣濟的陳漢山周圍,也出現了少量馬兵。
整個安慶的局勢,官軍的兩大機動兵團集結於東北和東南,放開了其他的方向,流寇也分為兩大股,分彆在北麵和西麵,互相試探著對方的耐心。
龐雨所設想的最理想的條件,是革裡眼帶領的北麵營頭從太湖或潛山往府城,左良玉和龐雨兩頭夾擊;另外一種理想狀態,則是西麵的張獻忠進入宿鬆後攻打望江,此處江湖環繞,隻要左良玉截斷通往宿鬆的大道,將是一次完美的圍殲,所以即便在如今迫切要集中兵力的時候,龐雨仍將陸戰隊兩個局留駐望江,並從桐城借了一個局的壯班,現在桐城大軍雲集,楊爾銘沒有任何守城的壓力,順利的按照協議借出,望江就有了三個局的官兵,加上桐城壯班有守城的動員經驗,應當能守住小小的望江城池。
所以龐雨迫切希望這兩個狀態出現,為此特意封閉了皖河上的所有渡口,所有船隻一律集中停靠南岸,派士兵裝扮成衙兵和鄉兵巡視河段,以此阻止流寇對皖河以南的偵察。
安慶府城隻有社兵和少量水兵,隻留樅陽門通行,但沒有限製出入,每天進出的人很多,裡麵肯定會有流寇的細作,他們會給革裡眼帶去府城空虛的消息。
但確如左良玉所說,革裡眼和八賊似乎都得到了官軍眾多的消息,流寇的探馬四處活動,步卒和家眷卻始終沒有出現在安慶境內,大股的馬兵仍留在驛路沿途,而沒有往腹地深入。
雙方都在耐心的進行偵察和反偵察,龐雨則要更多出小心,守備營的駐地都遠離河道,石牌鎮麵向皖河一麵不得出現任何穿軍服的人,派出的哨馬跟百姓一樣,隻能呆在皖河以北,他們得到的消息是紫微星進犯六安州,守備營主力與左良玉一起出北峽關救援,整個安慶隻有兩千官兵,這也是龐雨惑敵的一部分。
革裡眼在大彆山南端,而六安州在東北,中間重山阻隔。
這種地形給官軍的情報造成困難,但對於流寇也同樣如此,以龐雨的判斷,不說流寇各營之間關係鬆散,即便隻論消息傳遞的困難,他們對大彆山另一頭的情況,也是一無所知,這也是龐雨可以利用的。
龐雨並不希望珍貴的哨馬被俘,但偵察和反偵察是戰役中所必須的,如此哨馬被俘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浦子口、滁州和今年孔城鎮防禦的幾次作戰,守備營都有哨馬被俘,同時也多次俘獲流寇馬兵,無論官軍還是流寇,都沒有任何優待戰俘的說法,被審出情報是大概率時間,哨馬本身所知的信息,也是惑敵的手段。
前日石牌往太湖方向的前哨戰中,守備營有一組三人哨馬失蹤,龐雨肉痛之餘,也希望形勢向期待的方向發展,如果革裡眼相信安慶全境隻有兩千官軍,府城又防禦空虛,這塊肥肉有充足的誘惑力,那他冒險突襲府城的概率很大,龐雨才有機會打圍殲戰。
但戰役成功的關鍵還不止在龐雨的耐心,河南官兵兩萬人駐留桐城,不僅是桐城的巨大負擔,幾乎成為災難,無論張國維還是戴東雯,對左良玉所部都無法約束,楊爾銘和皮應舉則不停的向史可法訴苦,周圍能搶奪的錢糧已經搶得差不多了,左部久留並無多餘收獲,河南兵馬已兩次出現擅自出擊,第一次是在石井鋪,第二次則在掛車河,不知是否暴露,顯然他們的耐心快要耗儘。
這種形勢下,龐雨的心情更加迫切,好在流寇的耐心也在消耗之中,昨日革裡眼所部步卒有出山的跡象,今日似乎是一個轉機,平時哨馬是不許過河的,消息放在竹筒中由漁船帶過來,此時到來的哨馬上船,說明情況比較複雜,文字描述比較困難,所以可能流寇有了大的動向。
屋中都是守備營的將官,這幾天的全營隱蔽待機,比上戰場還煎熬。
眾人緊張中帶著焦急,看著那哨馬上岸,直往米豆店而來。
哨馬到了樓上,匆匆行禮之後對龐雨道,“左帥兵馬已打過太湖縣城,革裡眼一路敗逃,已過了楓香驛。”
龐雨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他過了片刻才木然的問道:“斬首多少?”
“斬首數十。”
龐雨一口氣湧上來,頭皮陣陣發麻,他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左良玉不等流寇大隊出山,自顧自的沿驛路平推,上萬軍隊都堆積在道路上,交戰的平麵隻有道路的寬度,流賊騎兵機動力甚高,這樣最多是擊潰,根本不可能取得什麼戰績。
左良玉這一打,已經打到了宿鬆境內,革裡眼越跑越遠,根本不可能往府城來了,他的會戰已經泡湯。
自己策劃了這麼久的圍殲戰,最後成了家丁和馬兵在驛路上的無聊追逐,楊學詩在旁邊低聲問道,“大人,咱們……怎麼打?”
龐雨呼呼的喘幾口氣後穩穩心神,轉身到了身後的桌案上,上麵鋪著一張安慶的地圖。
“流寇全是馬兵,又已過了楓香驛,咱們不可能圍住他們了。”
龐雨閉眼片刻,讓自己冷靜下來,舒緩了口氣道,“改變計劃,第一司經行人道去宿鬆,其餘營伍跟本官去楓香驛。
左右此番官軍多,咱們隨他們一道,既然八賊不來,咱們打過黃梅去找他去。”
……兩天以後,龐雨騎馬站在宿鬆驛路的一個山頭之上,身邊都是江南援剿軍官,史可法則在與河南監軍戴東雯低聲說著什麼,左良玉卻不在此處。
山頭以東有幾座規模不大的營地,一些官軍在原野中活動,山頭以西的驛道周圍散布著幾十具屍體,全都沒有腦袋,身上的衣服已經全部被扒光,遠遠的看不出來是什麼身份。
左良玉不但追到了楓香驛,還一路打過了舊縣裡,渡過舊縣河到達此處,並與流賊發生了一次稍大規模的交戰,山下那些屍體都是流寇。
此時打掃戰場都非常乾淨,連衣服鞋子都不會放過,但此番左良玉的後勤部隊沒跟上,打掃得沒那麼乾淨,仍能從地上殘留的破損長杆、旗幟上看得出來,的確發生過交戰,屍體散落的位置也更像是陣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