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前後, 外頭的天方才翻了魚肚白,灶房的門便被“吱呀”一聲打開了。
外頭的冷風迫不及待地擠進來,凍得姝娘一個哆嗦, 她坐在那塊光禿禿的木板上,擁著又冷又硬的薄被,慌忙環抱住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恐懼地看向來人。
那人一把將她輕輕鬆鬆拎了起來,瞧見她青灰的臉色,不滿地斥道:“昨夜不都叫你好好睡了,看你這無精打采的麵色, 真晦氣!”
姝娘抽了抽鼻子, 不敢還嘴, 天兒愈發地冷了, 她凍得根本睡不著, 也不敢升火,怕她爹又罵她浪費柴禾,隻能靠著灶膛的餘溫勉強挨過一夜。
“娘……”她顫聲喚道。
方氏垂眼往下看,才發現她衣衫上還沾了黑色的炭灰,頓時蹙眉嫌棄道:“臟死了,跟我過來。”
也不管姝娘痛不痛,方氏一把扯起她細小的手腕就往外拖。
秦家院中已三三兩兩圍了不少人, 許多都是姝娘未見過的生麵孔。見她出來, 各色目光齊刷刷地橫過來,□□裸地打探著她,像是刀子上上下下將她剜過一遍,姝娘縮了縮脖子,不由得害怕地哭出聲來, 嘴上不停地祈求著。
“娘,疼,娘,你放開我……”
方氏沒理睬,自顧自拽著她穿過院子,將姝娘推進房裡後,便有一個滿臉麻子,穿著紅衣的婆子,迎上前道:“呦,這便是新娘子吧,怎的瘦成這般,臉色還這麼差,如何去衝喜啊!”
“給她抹些胭脂,隨便拾掇拾掇得了,六歲的孩子,又不是真的嫁人。”方氏不耐煩地指了指角落裡的一把破凳子,轉向姝娘道:“去,坐那兒。”
姝娘站在原地頗有些手足無措,這裡是她爹和她娘住的屋子,平素他們嫌棄她太臟,不許她踏進這裡。從前她不小心踏進來,還被她爹用笤帚狠狠打過一頓。
“還不快去!”直到方氏又一聲低吼,她嚇得渾身一抖,才不得不挪到那桌子前,有些費力地爬上那把高高的木凳子,攪著小手,心裡惶惶不安。
方氏到外頭招待客人去了,屋裡隻剩下了個婆子和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
婆子梳著姝娘有些枯黃淩亂的頭發,往門外看了一眼,見無人,不由得“嘖嘖”了兩聲,“這要說狠哪有秦佃戶夫婦狠,見錢眼開,收了二兩銀子,就將女兒賣了衝喜,嫁的還是劉家那個快斷氣的病秧子……”
婦人忙用手肘頂了頂婆子,眼神示意道:“小聲點,孩子還在這兒呢……”
“這麼小的孩子聽得懂什麼!也真是倒黴,若能留在劉家她定是能享福的,可惜啊,秦佃戶那個爛了心腸的,仗著那邊心急,竟然提出要是人沒了就得把孩子送回來。”婆子感慨地搖搖頭道,“那劉家夫婦心底雖好,但就是命不好,生了那麼聰慧的孩子,怎就遭了這樣的事兒呢!”
聽聞此言,婦人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婆子口中的劉家,指的隔壁長平村的劉獵戶家。劉獵戶家有一子,名叫劉淮,自小聰慧,熟讀詩書,幾乎過目不忘,六歲時便被鎮上一個私塾的先生看中,破格收下。
他每日在鎮上和村子之間往返,原一切都好好的,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劉淮八歲那年,從鎮子回村的路上,被一輛馬車所撞,教人送回家後,便一直昏迷不醒。
劉家夫婦尋了無數大夫都治不好劉淮的病,每日隻能給他灌些米湯勉強吊著。
幸得三年後,劉淮醒了過來,原以為一切都會好,可誰知躺在炕上的劉淮身子卻一日比一日差。硬生生又熬了兩年,眼見快要不行了,忽得有一個遊方術士路過劉家門前,為劉淮算了一卦,說這孩子是煞氣太重,隻消尋一個與他八字相合的小姑娘嫁過來衝衝喜,應當就能逢凶化吉。
劉家在十裡八鄉四處找尋符合條件的姑娘,最後找到的便是秦佃戶這六歲的女兒,秦姝娘。
婆子折騰了好一陣,給姝娘梳了頭發,戴了朵粗糙的紅花後,婦人便開始著手給她換衣裳。這出嫁自然是要穿大紅的衣裳的,可秦佃戶夫婦摳唆,哪裡真會為姝娘去置辦一件。還是方氏翻箱倒櫃,拿出十幾年前她出嫁時的舊衣,胡亂改了改,便充當了嫁衣。
婦人給姝娘穿上衣裳,這紅衣的尺寸大得不是一星半點,套在姝娘瘦弱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多少有些滑稽,婦人卷了好幾圈袖子,才能勉強露出手來。
姝娘捏著袖口,一雙因瘦削顯得格外大的眼睛濕漉漉的,她哽著聲兒小心翼翼地問婦人:“嬸嬸,我爹娘是要把我賣到哪裡去啊?”
她雖然不懂,可這幾日總有些村裡的婆婆嬸娘們,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她,說她被她爹娘給賣了。
看著小姑娘可憐兮兮的樣子,婦人心疼地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臉,“莫要怕,便隻當去玩一趟,玩完了,也就能回家了。”
此時,方氏笑嘻嘻地從門外進來,見姝娘掉著眼淚,哭哭啼啼的樣子,不由得怒上心頭,在她肩上重重推了一把,低喝道:“哭什麼哭,哭掉了胭脂,一臉晦氣模樣,萬一被人家當場退了怎麼辦!”
婦人忙將姝娘擋在後頭,“秦家嫂子,你這是做什麼,吉時都要到了,也該準備要姝娘上轎了。”
說話間,外頭敲敲打打的聲響愈近,很快,奏著喜樂隊伍便擠滿了本就不大的院子。
方氏把蓋頭往姝娘頭上一罩,姝娘登時什麼都看不見了,她心底害怕不已,抹著黑伸手想去抓方氏的衣裳,口上不住道:“娘,我怕......娘,我不想去......我一定會乖的,一定多乾活,娘......”
“彆哭了,沒出息的丫頭!”方氏被姝娘哭得心煩,俯身在她耳畔威脅道,“待會兒那廂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要是出了什麼紕漏,等你回來了,你爹定要你好看,明白了沒有!”
聽到這話,姝娘立刻止了哭聲,她知道,她娘不是開玩笑,她爹是真的會打她。
她的衣裙長到拖地,走路不方便,隻能小心地跟著婦人的腳步被領上了花轎。花轎晃晃悠悠地被抬起來,姝娘細瘦的手登時害怕地拽緊了衣裙,她聽見他爹娘的笑聲從轎外傳來,心下不由得一陣陣地難過,自小到大她從未見他們對她這般歡快地笑過。
她雖然聽不懂婆子說的意思,但知道她被丟了,被她爹娘開開心心地丟掉了!
四人抬的轎子在陡峭崎嶇的山路上行得一點都不穩,直顛得轎子裡的姝娘渾身難受,她不知道自己要被抬到哪兒,隻能在轎子裡默默地掉眼淚,哭累了便倚著轎壁,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