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束手垂眸:“您是……陛下從宮外帶回來的。陛下說……說您跟故去的靜太妃長得很像, 封您做了貴妃。”
顧燕時懵住,一句“我就是靜太妃”湧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噎住。
她茫然看著麵前的宮女, 不知該說些什麼,也摸不清眼下是什麼情形。一股無助之感隨之洶湧而至, 又激出警惕,她思索再三, 又問:“陛下人呢?”
“陛下近來很忙。”那宮女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十足的小心。顧燕時抿一抿唇,不再多問, 隻說:“告訴陛下我醒了, 想見他。”
“諾。”宮女垂眸一福, 當即向房外退去。顧燕時僵坐在床上,想將腿蜷起來卻被鎖鏈扯住, 隻得將身子往床尾處挪了挪,伏著膝頭發呆。
她看得出, 這必是出了什麼變故。但究竟是什麼變故,她又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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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裡,蘇曜看到林城呈進來的靈位,眉宇鎖起:“怎麼回事?”
“臣也不知道。”林城一頓, 隻說,“但陛下下旨厚葬靜太妃時,無蹤衛已開始在京中各處搜捕。顧家夫婦就算是一雙木匠,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給女兒做出靈位。”
蘇曜失笑:“朕知道。”語畢,他的目光定在靈位上。
這靈位用的是上好的木料, 又漆了黑漆,描著金字, 看起來十分講究。
這樣的東西,顧氏夫婦怎的就給落下了呢?
隻是因為急於逃命?
他微微凝神,無數疑問都湧在心頭,忽聞腳步,他抬起眼,張慶生正躬身進殿:“陛下,貴妃夫人……醒了。”
蘇曜眼底微顫,即刻起身:“朕去看看。”
“陛下。”林城皺眉,“陛下莫要任性。”
蘇曜的目光掃過他,卻沒說話,一語不發地向外走去。
明玉殿雖在後宮,離宣室殿卻並不大遠。蘇曜不過片刻就到了門外,定一定神,提步入內。
殿裡安靜無聲,明明有滿殿的宮人卻好似無人之境。他望向拔步床,便見她在床上盤膝而坐,麵朝牆壁,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在離床兩步遠的地方駐足,揮手屏退宮人。
十餘名宮女宦官一齊向外退去,腳步再輕也有些聲響。她聞聲轉過頭,看見他的瞬間,神情滯了一下。
“……你還活著。”她輕聲道。
適才她胡思亂想了半天,意欲想清是出了什麼變故。其中一個猜測就是他或許已然殞命,那宮女口中的“陛下”另有其人。
還好,還是他。
卻聽他問:“失望麼?”
顧燕時一愕,神情僵住。她怔怔地盯著他,半晌才又發出聲:“你這是什麼話……出什麼事了?”
蘇曜麵無波瀾,行至床邊落座,一條腿撂在床邊,姿態閒適地枕手躺下去:“我想了很久,若我輸給大正教,是我的命;若事情了結之後你給我一刀,也沒什麼。可你讓蘭月來,朝中慢慢都會知道她是靜太妃的人……”他側首,目光落在她麵上,清澈間透出三分淩意,“你讓我如何替你遮掩?”
顧燕時腦中一聲嗡鳴。
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卻也從中分辨出了些事情。她啞啞地看著他,在某一瞬忽而回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說……你說什麼?蘭月乾什麼了?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神情驚慌失措:“她傷到你了?不可能,她怎麼會?”
蘇曜眉心微蹙,忖度一瞬,起身解開衣衫。他將衣袖褪下一邊,肩頭的傷勢就露出來,雖纏著厚厚的白絹,依舊滲出斑斑血跡。
顧燕時驚得一顫,不敢置信地再度問他:“是蘭月?!”
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分分審視她眼中的費解。
她卻顧不上他的打量,心下越來越慌,自顧自道:“蘭月為什麼……她……她是大正教的人?不可能,她從小就跟著我……”
蘇曜唇角輕輕勾了一下:“你想說,這些事跟你沒關係?”
顧燕時在驚詫中滯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適才問她:“你讓我如何替你遮掩?”
她木然望向他:“你懷疑我?”
他毫不掩飾地點頭:“我都知道什麼,你想聽聽麼?”
她訥訥道:“什麼……”
“好,我們從頭說。”他神情平靜,“前年臘月,宮中要遣散太貴人,你為留在宮裡,寧可去做樂伎,便去教坊找江德陽。卻誤走到我平日解毒暫住的院子,真是走錯?”
“我什麼時候走到……”她問到一半,猛地想起來,“那是你?!”
蘇曜輕笑,不予置評。
又說:“你那時看似窮困,為了救父走投無路,連我借你的手爐也要變賣換錢。但為了說服江德陽讓你到臘八宮宴上獻曲,不惜一擲千金,為什麼?”
“哪裡來的千金……”顧燕時連連搖頭,“你問過我,我花了五十兩銀子,我告訴過你了!”
蘇曜下頜微抬:“江德陽當時就招了,我才去問的你。那千兩黃金現下還在庫中押著,你說得清楚麼?”
“這不可能……”顧燕時惶然自語。
她腦中儘是懵的,不知怎會生出這樣的誤會,漸漸的,她又想起一些事情。
她記得當時江德陽突然願意幫忙,她也覺得奇怪,但機會難得,容不得她不去。
而在他發落江德陽之前,曾經江德陽押到她麵前,問她給了江德陽多少錢。
她說五十兩,他就笑說:“他舌頭沒了,母妃說什麼便是什麼。”
原來從那時開始,她在他心裡就心術不正。
可為什麼會那樣……
顧燕時木了良久,終是想出一刻讓她不肯去信的結果:“蘭月騙我?”
蘇曜抿唇:“我也希望是這樣。”
他始終心存僥幸。直到現在,他也更願相信她眼中的茫然都是真的。
可他卻連她是誰都不清楚。
“顧燕時”已被供奉靈位,那她是誰呢?
他看看她,想起她曾經與他談及家事的樣子。那時他就聽出她的父母或許沒有那麼疼她,她卻說得高興,彎彎眉眼裡儘是笑意,那份幸福,像是真的。
這是她最讓他生畏的地方。
他查到的疑點那麼多,可她這個人太真,她的嬉笑怒罵都讓他無力抵擋。
顧燕時張了張口,聲音輕顫:“你……你不信我了?”
這話出口她就反應過來,他從來都沒信過她。
她心裡忽而一陣絞痛,牽扯得五臟六腑都不舒服。她皺起眉,低頭盯著身上亂糟糟的衾被,緊緊咬住下唇。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咬得下唇生疼,很快,一股腥甜漫出來。可那股難受還是未有緩解,反倒更加猛烈起來,激得她鼻子一酸,眼淚驟然滑落。
她忙不迭地抬手去抹,一滴兩滴,抹也抹不儘。
蘇曜一滯,心裡倏爾慌了。
在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她聽他說了這些會有什麼反應。他想聽她解釋,也準備好了看她翻臉,但沒想到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哭起來。
“燕燕?”他喚了聲,遲疑了一些,伸手攬她。
她手胡亂推過來:“你不要碰我!”口吻執拗又認真。
她咬著牙抬頭:“你不信我,還演這一場大戲封我當貴妃做什麼?你就……你殺了我呀!何必這樣虛與委蛇!”
她一雙明眸一眨不眨的,說到一半,眼淚又湧出來。
她沒再低頭拭淚,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我以為你喜歡我……”
此語出口,她的語氣一下子弱了。委屈填滿四肢百骸,終是將她的聲音中都織上哽咽:“我以為你喜歡我!”
她好似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控訴。
她以為他喜歡她,可他從來沒信過她。
“燕燕。”蘇曜垂眸,強行將她抱住。她再度猛烈掙紮,他的傷口被牽扯,“嘶”地吸了口氣,她一下不敢再動。
蘇曜沉息:“ 我喜歡你。”
她貝齒緊咬,心生嘲弄,倒得以將再度湧出來的淚忍了回去。
他又說:“我不會殺你的。”
她摒不住地一聲輕笑。
“就算你要殺我,我也不會殺你的。”他再度道。
顧燕時一怔,多少有些意外。
她一邊等他的下文,一邊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又在胡說八道,卻半晌沒再聽到他說什麼。
她不禁僵硬地抬了抬頭,他察覺她的動作,隻道她又要掙紮,環住她的雙臂更緊了三分:“你彆走。”
簡短的三個字,忽而變得無力,並不是在與她打商量,卻又藏著些許難以掩飾的懇求。
顧燕時迷茫地望著四周,突然覺得自己看不懂他。
他在她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記得最初的時候,她和旁人一樣,覺得他謙謙君子。
後來,她覺得他是個混賬,是個掩藏在君子麵具下的殺伐果決的暴君。
再後來,她倒不覺得他是個混賬了,卻依舊覺得他殺伐果決。
那也不打緊。就像他說的,沒有皇帝不殺人。
可現在,他在說什麼?
她有些慌,無措地僵在他懷裡:“你……”她啞了又啞,“你為什麼啊?”
蘇曜閉上眼睛,她父母的事情幾度湧至嘴邊,又都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她該是知道的,但心底的那份僥幸卻在這一刻升騰到極致。
他盼著她不知道,繼而便擔心她若知道了,會受不了。
顧燕時在他懷裡怔忪搖頭:“你彆這樣……你若、你若真不信我……你……”她費解極了,仍自抽噎著,口吻裡卻多了為難,“你是皇帝呀!你做什麼這個樣子。我也……我也沒有那麼好,你何必這樣……”
“燕燕。”蘇曜眸中冷下去。他仍自緊緊摟著她,口吻生硬下來,“聽我的,彆走。”
“我……”她啞聲,不明就裡地想:她能去哪兒?
“我……沒有地方可去呀。”她囁嚅道。
她腦子裡太亂,有許多話想問,還有許多話想解釋,一時不知從何處開始,隻得順著眼前的話道:“你在胡亂擔心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