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曜沉息, 垂眸:“吃麵。”
“哦。”顧燕時甕聲。
她晚膳其實用得還好,而後雖然去散了散步,又一路顛簸來南市, 現下也並不大餓。是以勉強吃了半碗,她就覺得有些撐了, 遲疑地看了蘇曜一眼:“吃不下了……”
“好。”他頷首,起身將酒壇拎了過來。
酒是烈酒, 小二備了兩隻頗為精致的酒盅。蘇曜卻不拿,信手翻過兩隻乾淨的白瓷碗,豪氣地倒出兩碗。
再將酒壇放下, 他就將其中一碗往她麵前一推:“喝了。”
“我……”顧燕時盯著酒碗愣住。
這酒香氣濃鬱, 她隻消這樣坐著都能聞到酒香撲鼻, 可見是有多烈。
她酒量並不大好,從未沾過這樣的烈酒, 一時直被熏得屏住了呼吸,小聲道:“這也太烈了。”
“嗬。”蘇曜以手支頤, 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不是說你知道嬪妃什麼樣?我今日心情不大好,你陪我喝喝酒,說說話。”
顧燕時抿唇, 心中掙紮了幾度,覺得他的要求沒什麼錯。
她於是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先嘗了一口。
好烈!
顧燕時一口酒剛咽到一半就被嗆住,猛地彆過頭連聲咳嗽。她嗆得雙頰通紅,蘇曜好似沒看見, 垂眸也端起碗,自顧自飲了口:“你家裡這些事, 你想要個什麼結果?”
她黛眉一下子蹙起,手不安地撚著腰間係帶,逃避地央他:“我們……我們不說這個,好不好?”
“不好。”蘇曜仍自喝著,“說好陪我說話,怎麼還挑三揀四?”
顧燕時貝齒咬緊,心裡緊了緊,強自舒氣。
她知道,宮中嬪妃原也是沒有太多選擇的。先前她能在他麵前那樣,半是他肯慣著,半是因為她是太妃。
在他張口閉口叫她母妃的時候,她多少多了些底氣。
現在不同了,她看著這烈酒,有些為難。
可這樣簡單的相處,是她想要的。
顧燕時深深吸氣,沉默地順著他所問想下去,方才那一口酒的勁力莫名地翻得厲害,衝得她心中難受。而後她生出一股說不清的懊惱,突然端起碗,不管不顧地一飲而儘。
蘇曜眼中一凜,意欲阻攔,想了想,又噤了聲。
她一語不發地看著她喝,她喝得猛,不免有些許瓊漿從兩側流下。當中她還嗆了兩聲,淌下來的酒又多了些許。
待得飲儘,她胡亂抹了下嘴。
她酒量真的不好,一碗烈酒下去,兩頰的紅暈就染過了上挑的眉眼,直紅到耳根,一貫清澈的剪水雙瞳也變得惺忪,好似覆了一層薄霧。
她放下碗,擰著眉頭緩了一緩,慢吞吞搖頭:“我不知道……”
蘇曜略作沉吟:“你恨麼?”
“我……”她也不知怎麼回事,眼眶一熱,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他們待我……他們待我挺好的。”
酒勁愈湧愈烈,她說了這一句就失了矜持,伏到案上,嚎啕大哭:“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他們為什麼這樣!是我不如姐姐懂事嗎?為什麼為了姐姐,就把我送給先帝……先帝他……先帝他……”
她腦子亂了起來,漸漸混沌一片,口吻也變得萎靡,想起什麼就說什麼:“他那樣欺負我……我那時候,那時候若不是怕他們難過,就活不下去了。可他們……”她忽地抬起頭,直視著前方,一聲聲地發出笑,“哈哈……他們不會為我難過,對不對?他們隻疼姐姐,我……我……”
顧燕時打起了磕巴,打了許久,一時好似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蘇曜並不擾她,默然地飲著酒,她的笑聲在某一瞬裡輒止,描得精致的眉頭搐了搐,眼淚就再度淌下來。
“嗚嗚嗚嗚……”顧燕時伏在案頭泣不成聲,哭了好一會兒,渾渾噩噩地繼續說起來,“我……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我是誰呢……”
烈酒激出了許多深埋心底的鬱氣,她思緒不清,又哭又笑,大約連自己在哪裡都忘了。
蘇曜一語不發地聽著,她好似也並不需他應話,自己說得喋喋不休。
偶爾說到傷心處,她還會伸手夠他的酒碗,他也不擋,任由她拿過去,自己換她麵前的碗來用。
兩隻酒碗這樣交換了幾度,話題終是落到了他頭上。她有氣無力地笑著,臉頰毫無顧忌地貼在桌上,已被醉意浸透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了他半晌,跟他說:“連你也欺負我……”
蘇曜眼底一栗,視線低下去,輕道:“這些事非我所願。我隻想知道大正教的打算,你爹娘他們對你……”
他無力喟歎;“我沒料到。”
“哈哈。”她也搖起頭,微微轉臉,改作下頜抵著桌子,視線就不在他麵上了。
她盯著對麵牆壁上的掛畫,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不怪你。”
說著,她被淚水染濕的羽睫低下去,她盯著桌麵,呢喃低語:“是我自己傻,我怎麼敢喜歡你呢?”
她邊說邊又笑出來,一聲接著一聲,帶著沙啞,無比壓抑:“你是皇帝,我怎麼敢喜歡你呢?”
言及此處,傷心事再度觸及心底,她伏進臂彎中蹭來蹭去,竭力將淚水抹淨:“我爹娘……我爹娘都不喜歡我!沒有人喜歡我,我怎麼還敢喜歡彆人……嗚嗚嗚嗚嗚……”她哭得昏天黑地,手突然伸過來,抓在他的胳膊上,“蘇曜——”
她似乎想湊近些與他說話,卻身子一傾,險些栽下去。
“燕燕。”他忙將她扶住,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雙目迷離地抬起眼睛:“你彆管我了,好不好?”
她銜著笑,笑容在酒氣浸染中愈發失魂落魄:“我爹娘……我爹娘不是什麼好人。弑君是……是死罪啊,你該殺了我……才對。”
她說及此處,驟然脫力,又要往下栽去。他勉力扶著她,她的身子卻不受控製地向下滑,他隻得站起身,用自己的身子擋著她,讓她坐穩在椅子上。
她於是隻得向後仰去,仰麵靠著椅背。因他站著,他們正好又四目相對。
她仍自沉醉地笑著,擺一擺手,姿態大度:“你彆為難,我願意……給先帝殉葬。不用另外修墓,是不是會好辦許多?”
蘇曜呼吸凝滯,彆開眼睛緩了半晌,強笑:“你胡說什麼,不怕先帝了?”
“不怕了!”她斷然。聲音甚至有些興奮,還張牙舞爪地想站起來。
他按著她坐回去,她的興奮依舊寫在臉上:“我想過啦,先帝……先帝再可怕,也死啦。死人不會比活人更可怕。”
蘇曜望著她的笑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久之前,在去白霜山的路上,他拿殉葬的事開過玩笑,她聲音輕輕地說,她不怕給他殉葬。
現下,她卻覺得他比先帝更可怕。
他如鯁在喉,她怔了怔,恍惚更甚了一陣,笑意轉而更濃起來。
“嘻嘻——”她眉開眼笑地伸手,好像想夠他的臉,但他太高,她又沒力氣起來,便夠不到。
夠不到,她也就算了。
她仰在椅子上,思緒渙散地品評:“你長得真好看。”
“……”蘇曜沉了沉,“你也好看。”
“你長得像……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她迷迷瞪瞪地說著,蘇曜心頭一緊。
她神情變得認真,擰著眉頭思索了半晌,繼續說下去:“是我……我上輩子認識的人。哈哈……你知道嗎,我上輩子是太妃,後來……後來新帝登基,我這個庶母跟他,我們……”
他微滯,遲鈍地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
她真是喝高了。適才他們說了兩句殉葬,一晃神的工夫,她就將現下當成了下輩子。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她又輕輕打了個嗝,酒氣衝得她頭昏腦漲,她望著房頂,覺得房頂都在轉。
安靜了片刻,她呢喃道:“他曾經對我很好的……”
“他曾經對我很好的……”她神思恍惚地重複了一遍,神情漸漸麻木下去,雙目變得空洞。
然後,她沒精打采地搖了搖頭,萬千心事化作了一聲歎息:“不說這些了。”
蘇曜忖度須臾,見她坐穩了,就自己坐回去:“你想不想聽聽我上輩子的事?”
“你上輩子?”她仍仰靠在那裡,垂眸費力地看了他一眼,欣然點頭,“說來聽聽。”
“我啊,上輩子淒苦得很。生母是妾室,而且走得早,父親妾室很多,兒子也多,根本記不得我是誰。有個大哥,對我不錯,卻也早早失了性命。”
他說著,謹慎地掃了眼她的神情。見她隻是在聽,並未察覺什麼異樣,才又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一直活到二十多歲,都沒什麼人在意我。”
“怎麼可能!”她不信地搖頭,迷迷糊糊地又笑起來,“你說你父親妾室很多,那你家很有錢啊……總會有人巴結你吧。”
“你想得簡單。”他抿著笑,飲起了酒,“巴結與關心,終是不一樣的。我那個時候……”他頓了頓,牙關不自覺地緊咬了一下,淡看著桌麵,繼續說下去,“生了病都沒什麼人關照。下人們不過應付差事,多一句話也沒有。我有一回高燒燒得難受,越難受越盼著有人來看看我,就一直撐著不睡,一直等,等了一整天。”
他嗤地一笑:“也沒人來。”
顧燕時怔住,在大醉中恍惚覺得他好慘,渙散的目光吃力地抬起,落在他麵上。
蘇曜皺皺眉頭,仰首將酒飲儘。
然後他像她方才一樣,不顧儀態地信手抹了下嘴。
這些舊事像刺,饒是深埋心底,偶爾一想仍會不適。他素來不愛與人提及,更不願如此細說,這樣與人徐徐道來,似乎還是第一次。
他沉了一沉,深吸了口氣:“後來啊……有個小姑娘,很有趣。她到我身邊,最初是有求於我,被我趁火打劫隻好就範。但之後,我們過得還不錯……她跟彆人不一樣,性子溫柔,心很軟。在我生病的時候,她會願意留下來陪一陪我。哪怕我剛剛惹她生了氣,她看在我生病的份上,也不大計較。”
顧燕時聽得雙目放空,須臾,一字一頓地說:“你好慘喔。”
他皺了下眉,目光瞟過來,她脊背直了直,認真爭辯:“不是嗎?這點小事,你都這樣記得,可見平日對你好的人……確是太少了!”
他眉心跳了跳,含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