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鋥收起笑意,正色道:“二爺想從哪裡聽起?”
楊戈想了想,輕聲說:“就從你是怎麼和耿精忠扯上關係說起吧。”
王鋥:“那說來話可就長了。”
楊戈:“那你就長話短說。”
王鋥:……
他深吸了一口氣,徐徐道來:“耿精忠與海上出身我大魏的各路海盜,原本就有聯係,王某是在吞並那些小打小鬨、親疏不分的海盜後,耿精忠派人找到王某……”
楊戈打斷了他:“你方才不是說你曾協助過寧王平定沿海倭患嗎?照全了說,彆想著說一半留一半,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自有判斷!”
王鋥:“這……”
他遲疑著,遲遲沒有開口。
楊戈擰起眉頭:“不好說?”
王鋥如實答道:“不敢說。”
楊戈鬆開眉頭:“那你覺得,我做過的這些事,夠不夠我死?”
王鋥看了他一眼,答道:“換個人,都夠一百回了!”
楊戈:“但我還活著不是嗎?”
王鋥搖頭:“王某可沒有二爺的本事!”
楊戈又道:“我或許沒辦法保你,我能讓人沒法兒動你。”
王鋥:“也包括寧王?”
楊戈:“也包括寧王!”
王鋥再次閉嘴左思右想許久,才道:“二爺可知我大魏的海禁是從何時開始的?”
這個楊戈還真知道,當初他查江浙貪腐窩案的時候,查閱過相關資料:“我若是沒記錯,似乎是從建平二年開始的吧?”
王鋥點頭:“的確是從建平二年開始的,但事實上……民間的海外走私,從未有一日停止過。”
楊戈頷首:“意料之中。”
王鋥接著說道:“最開始時,海商走私以皇室宗親和勳貴們暗地裡組織的商船為主,東南沿海的倭患,也是從那時候興起的,後來寧王就藩寧海,治理倭患之時,將這些民間走私也一刀切了。”
“恰逢那時民間參與到海商走私的人太多,海商的利潤降低,那些皇室宗親和勳貴們就不再親自組織商船走私了,轉而控製江浙各大商號、把持貨源,躺著賺錢……”
楊戈聽到這裡,已經預感到王鋥要說什麼了,衝著他擺了擺手後,扭頭對楊天勝說道:“老大,勞煩你去夥房那邊看看,中午安排一桌好菜給王大當家接個風!”
正聽得津津有味的楊天勝一愣……
有心發火吧,可楊戈叫他老大誒!
不發火吧,又咽不下心頭這口氣。
楊戈夠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頭:“聽話,這些破事,你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
楊天勝隻好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來往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扭頭道:“楊老二……”
楊戈敷衍的點頭:“我真該死嘛,我知道我知道,你快去吧!”
楊天勝:……
他瞪了楊戈一眼,轉身重重摔門離去。
王鋥見狀,強笑道:“二爺與楊大公子的交情,可真叫羨慕啊!”
楊戈敲了敲堂桌:“繼續往下說。”
王鋥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後來,海商走私的渠道就落進了寧王和浙黨手裡,那時候,走私的是他們的人,沿海劫掠的倭寇也是他們的人。”
“直到我老王在東瀛那邊發家,清理了咱東南沿海這些不成氣候的倭寇和海盜後,寧王和浙黨的人就找了我老王,讓我為他們做事。”
“我自是不肯乾那些數典忘祖的買賣,但錢誰不愛呢?我就接了護送他們的商船出入的買賣。”
楊戈:“意思就是,這些年你一直在和寧王、浙黨合夥撈錢是吧?”
王鋥強調道:“王某隻是賺些跑腿的血汗錢,其他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沾!”
楊戈:“那這次呢?這次的事裡,有沒有寧王的事?”
王鋥:“沒有,我老王早就和寧王鬨掰了!”
楊戈:“怎麼說?”
王鋥:“就早些年,東瀛倭寇禍害東南沿海之時,所有人的生意都沒法兒做了,寧王派人找我老王協助他圍剿那些倭寇,許諾事成之後,可保舉我老王一個水師總兵的官位,結果我老王出了死力,他卻用完人就翻臉不認人,自那以後,我老王就與寧王各走各路,他未再找過我老王,他的船我老王也未再管過。”
楊戈琢磨了片刻,不置可否道:“所以這次的事,隻是耿精忠一人在中間穿針引線麼?”
王鋥:“那老倌言說我老王的人隻要上岸走一圈,配合他給朝廷施壓助他開海通商,他便為我老王爭取一個招安的機會,還許諾我老王一個總兵的位子,說將舟山劃撥給我老王做水師水寨……”
楊戈忽然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會相信你會信這種空口白牙的許諾吧?”
王鋥目光閃爍的沉默了許久,才期期艾艾的道:“好教二爺知曉,舟山……本就是他們海外貿易的私市,也是我老王在大魏的水寨所在。”
楊戈一笑:“這就說得過去了。”
王鋥抱拳:“二爺明察秋毫,王某佩服之至!”
楊戈:“少拍馬屁,說事兒。”
王鋥:“後來的事,二爺應當都知曉了,我老王為了爭取一個報效朝廷的機會,就應了那老倌的許諾,心想著反正也隻是上岸兜一圈,又不劫掠,若真能督促朝廷解開海禁,於公於私都是一樁好事。”
“不曾想,那老倌竟然打著我老王的旗號,私底下又去連絡了幾股倭寇,約定將在我老王的人馬抵達舟山之時,同時在雙嶼和嘉定上岸劫掠。”
“我老王剛剛知曉這個消息,正待去找那老倌理論,就收到消息,那老倌已經死在二爺刀下……二爺殺得好啊,似這等無君無父、背信棄義、人麵獸心的狗官,就該一刀宰了他!”
經王鋥這麼一說,楊戈也立時想起來,當時自己去殺耿精忠時,在善水苑浩然正氣樓裡見到過的那個倭寇。
那絕對是個真鬼子,長相、口音,還有那股子格格不入感,都足以證明那廝是個純血鬼子。
如果說耿精忠連絡的是裝倭寇的魏人,比如眼前這個王鋥。
那麼拜見耿精忠這樣事,對方怎麼都不可能派一個小鬼子來……
這一點,倒是可以佐證王鋥的言語。
他思忖了許久,才再次開口道:“耿精忠為何要先聯係你,再打著你的旗號去聯係那些真倭寇?”
王鋥謙虛一笑:“不瞞二爺,我老王在海上吃了這麼多年的海水,在海上還是有略幾分薄名的,無有我老王的點頭,可沒有多少倭寇敢來我大魏沿海作亂……寧王手下那些扮倭寇的假倭寇除外。”
楊戈作恍然狀的頷首道:“原來如此。”
他心下思忖著眼前這個麵帶豬像、心頭嘹亮的老陰貨的言語,綜合他手裡現有的線索和證據,他判斷這老貨的話,至少有一半都是真的。
至於剩下的那一半……他和寧王的關係,絕對不止他說的那麼簡單,以及他自己的所作所為,肯定是有極大的美化。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誰人會把對自己不利的事往外說呢?
“說說你來見我的訴求吧。”
許久,楊戈才輕出了一口氣,撫著座椅扶手徐徐說道:“隻是為了解除誤會,可不值當你王大當家冒險親自走一遭。”
“說來慚愧。”
王鋥一臉老實巴交的“羞澀”一笑:“我老王在海上聽聞二爺大名,知曉二爺是個重情重義、一諾千金的好漢,就想著借此機會前來拜見二爺,一為解除與二爺之間的誤會,二為了請求二爺代我老王向朝廷表表心意,給我老王一個招安的機會。”
楊戈聞言忍不住撫了撫額角的鬢發……他若是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這廝第三次提及招安了。
協助寧王平定沿海倭患,是為了招安。
答應耿精忠給朝廷施壓,也是為了招安。
現在冒險來杭州拜見他,還是為了招安……
楊戈納悶的再次上上下下打量這廝:“你真就這麼想為朝廷效力?”
王鋥卻比他還納悶:“二爺此言從何說起?我老王雖是個粗人,卻也知忠君報國之理!再者說,他鄉縱有良田千頃,又怎及桑梓三尺臥榻之地?”
楊戈啞然。
這廝這麼一說,反倒顯得他不正常了……
他沉吟了許久後,才道:“穀雨三路倭寇禍亂沿海之事,你清楚吧?”
王鋥點頭:“隻要二爺一句話,我老王回頭便驅走那群烏合之眾。”
楊戈:“你有沒有辦法,將另外兩股倭寇都集中到舟山或雙嶼的某一處?”
王鋥想了想,點頭:“可以一試,應當不難……”
楊戈一拍扶手:“那就不驅趕了,他們既然敢來,我們這些做主人家,沒道理不敢招待。”
“你設法將他們給我集中到舟山或雙嶼某處荒無人煙之地,配合我們的人,一戰平了他們。”
“事成之後,你的事我會儘力去給你周旋,總兵我沒那個能力,但我保底能給你弄一個繡衣衛的百戶。”
“你要不嫌品級低,你要肯信我楊二郎這一回,那就協助我乾這一票!”
“若是你嫌職位低,或是你不肯信我楊二郎,此事就作罷,你打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你我就當沒見過。”
“但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但凡你敢帶著你的人參與到這次劫掠當中,我就是追到東瀛,也必取你人頭!”
“連帶你老家的人,都會依律重處,該抄家抄家、該連坐三族連坐三族!”
“弄官這種事,我的確不擅長。”
“但我要殺的人,至今還沒有一人活著……”
長長的一番話,楊戈每一句都說得擲地有聲。
王鋥目光閃爍的望著他,心頭爭鬥了許久,才笑著徐徐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從二品總兵到六品百戶,這個落差可比廬山瀑布還大啊。”
“不過二爺若是也承諾我老王一個總兵,我老王保管二話不說,起身就走。”
“倒是二爺說百戶……我老王還真就想信二爺一回!”
“以二爺的名聲,怎麼著也不至於哄騙我老王一個打魚佬吧?”
大餅,他早就吃到吐了。
現在有人承諾給他一碗粟米飯,雖然與預期差著十萬八千裡,但倘若真能吃進嘴裡……好歹也能果腹!
楊戈正色道:“我楊二郎說話,一口唾沫一口釘!”
王鋥抱拳道:“若是不信二爺,我老王也不會孤身一人來杭州拜見二爺!”
單衝他楊二郎一個官家人,卻能和明教的人混到一起,他王鋥就願意信他楊二郎一回。
楊戈笑著起身扯出地圖:“很好,我們現在來商量一下細節……”
媽耶,將近七千字的大章誒,我真是太厲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