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酷暑。
一隻穿著布鞋的大腳踏上羊市橋,抬腿邁過一個台階,緊走兩步,站在了橋梁中央。拐杖敲打著石階,顫顫巍巍地上了橋。
劉基氣喘籲籲,有些體力不支地看向朱元璋,感歎道:“歲月不饒人,走不動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老態龍鐘的劉基,又將目光投向橋下的秦淮河,看著一艘艘烏篷船緩慢而行,對劉基說:“方才去看甲胄打造,你有何看法?”
劉基實在疲憊,告罪一聲,坐在了台階上,側著身對朱元璋說:“甲胄乃護軍之器,匠人雖是辛勞,可也是不得不為之。”
朱元璋嚴肅地說:“以前身穿甲胄,不知甲胄製造之難。如今親眼所見,方知甲胄打造而成竟耗時耗力頗多。從山中取礦石,於礦石之中燒製出鐵水,還需入匠人之手錘煉剪製,一點點穿連,若久貯而不用,則會鏽蝕。眼下戰事雖未平,可戰甲所需已是不多,咱有意將鐵甲改為皮甲,你意下如何?”
劉基起身,深施一禮:“上位能如此做,是匠人之福,是百姓之福。”
朱元璋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著一股子憂傷。
劉基見朱元璋心情失落,暗暗歎息。
華雲龍死了。
朱元璋是悲傷的。
在這之後,南陽衛指揮僉事郭雲也病死了。
朱元璋更是悲傷。
說來奇怪,郭雲按功勞如何都比不上華雲龍,可朱元璋偏愛郭雲。
郭雲是元朝降將,還算是一個高級官員,湖廣行省平章政事,麵對徐達部將征討,屢戰屢敗,屢敗不降,後來被活捉送到朱元璋那裡,朱元璋見此人身長把八尺,姿貌魁岸,加上此人膂力過人,又是絕境之下被抓還不屈從之人,是個好漢子,便讓其當了溧水知縣。
隻不過在洪武二年時,郭雲便因政務出眾,百姓稱讚,調任南陽衛指揮僉事。朱元璋對郭雲很是器重,允許郭雲收攏舊部,歸郭雲指揮。
這可不是開國之前,招降將連其步卒一起招來還讓其指揮,這都洪武二年了,基本上用不著這一套來籠絡人心,可朱元璋這樣做了。
劉基清楚,朱元璋一直都在關注此人,甚至有意調入金陵聽用,隻不過此人命太薄了,不到四十歲就走了,其長子才十三歲。
可朱元璋對此人的偏愛實在是太重,郭雲對大明可沒什麼開國之功,也沒有什麼世襲的待遇,但朱元璋認為,郭雲治理地方有政績,忠義凜然,是個好人,所以他兒子郭洪,就當個開國功臣吧,授宣武將軍,飛熊衛親軍指揮使司僉事,世襲其職……
劉基很不理解老朱的這種偏愛,他爹掛了,直接選他兒子給開國身份,這於情於理、於功於軍,說不過去啊。
但滿朝文武,沒人敢說什麼。
劉基看著老朱這神情,想著郭雲的事,猜想著,按照他這個脾氣和秉性,估計太子出了問題,他也會選擇太子的兒子接班,而不是太子的兄弟。
嘶!
劉基暗暗咬了下舌尖,自己怎麼能想太子不好,腦子還真是糊塗了。
眼下朱標表現深得文官好感,一個溫文爾雅,仁慈勤勉的太子,總好過一個性情不定,偶爾暴躁跳起來就要射死人,剝掉人皮的帝王。
開國皇帝猛一點,可以理解,而第二任君主是守成型的,不需要那麼多鋒芒,朱標就是最好的人選,他可不敢出任何意外,否則鬼知道會死多少人。
朱元璋看著臉色不定的劉基,湊上前問:“咱問你話呢,在神遊什麼?”
劉基猛地驚醒,回過心思,惶恐地說:“這上了年紀,精神不濟,時不時出神,有時在家中,出神一兩個時辰,若非家人呼喚,說不得會坐上一整日,還請上位寬諒。”
朱元璋並不相信劉基的話,剛剛臉色換來換去,神情不對,明顯是想事情,但也沒多追問,轉而說:“給軍隊打造信仰,讓軍隊始終掌握在皇室手中,這對社稷穩定有好處,這其中細綱細則,咱想讓你參與進來,等魏國公他們回來,你與他們商議敲定如何?”
劉基看著委自己以重任的朱元璋,很想拒絕,可也清楚沒有拒絕的餘地,隻好答應下來,然後說:“顧正臣提出的軍隊信仰和大明子民身份兩項倡議,立足高遠,是利民利國之策。微臣以為,當行用之,以促使大明子民凝聚為一體,團結友善,以大明子民為豪情之事,不屈外敵,一致對外!民心在,則江山永固。”
朱元璋與劉基下了羊市橋,沿著河岸向西而行:“顧正臣所提之策,著眼於江山萬年,國祚永延。咱欣慰得緊,隻是提出倡議容易,執行為之難啊。就以這大明子民的共同身份塑造來說,如何為之?百姓的自豪感,對朝廷的認可與擁護,來在哪裡?找不到立足點,難做啊。”
劉基含笑,提議道:“上位,大明百姓都喜歡聽到打勝仗,若是以捷報為引,興許可為。大軍征討勝利,說明大明的軍隊強大而不可欺,說明敵人不會再襲擾大明的百姓,說明安穩和平的日子可以延續下去,大力宣傳,定能讓百姓以大明為驕傲,以自己是大明子民而自豪!”
朱元璋點了點頭,認可了劉基的提議:“這法子可行,隻是打個大勝仗——難啊。你也知朝廷狀況,戰馬奇缺,想要在近兩年內大捷,不太容易。”
劉基轉而道:“眼下最緊要的,當是興盛文教,廣推教育,引導百姓知禮、知法、知文字。句容縣正在籌備掃盲之事,臣以為此事可在各府州縣一並推行。”